第一章 一九一一年的浪人
四十七浪人在为主报仇后,全部剖腹自杀,于是大将军府的庭院里便躺满了开膛破肚的尸体。那一段时间,血腥弥漫,连几十里外的人都能闻到。后来这个地方就变成了凶宅,再也没有人敢在夜晚来这里。第二年,这里的樱花开得异常绚烂,花瓣是罕见的鲜红色,花香也带着淡淡的血腥气,这种樱花被人称作——血樱花。
记忆总是奢侈地占据着人脑的空间。我一直认为人的大脑其实就是一张纸,甫一降生,这是一张白纸,没有写过任何内容,而有了记忆以来,就像是一个人学会了写字,开始用笔在纸上记下重要的东西,以免以后会遗忘。时间越长,写的字越多,白纸上留下的空间也越少,等到了老年,整张白纸都填满了,于是新的思维便停止了,每日都只是沉浸在对于以往的回忆中。
“你还记得四十七个浪人的故事吗?”
如今检视这张纸,我总是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不停地问我,“你还记得四十七个浪人的故事吗?”
这声音清亮高亢,像剑一般划破沉郁的空气,每当她这样问的时候,我都会悚然而惊,失声回答:“我记得,我怎么会忘记呢?”
女子便“咯咯咯”地娇笑着,那尾音像是一只欢快的黄莺,无论过了多少时日,都紧紧地追随着我,一刻都不愿放松。
即使是现在,我仍能清楚地回忆起她的容貌,灵动的双眸,时时闪现着顽皮的光芒;白皙的肌肤,带着淡淡的红晕;一双黛眉,略显浓重,在那么雪白的脸上有些惊心动魄的味道。
婉如是满洲正黄旗的姑娘,她的父亲是湖广总督瑞大人。那个时候,我还年轻,只有十八岁,我的父亲是湖北巡抚,因此我能够时常见到她。
以一九一一年的道德标准来讲,她是一个十分不安分的姑娘。可能是从小娇生惯养的原因,也可能秉性如此,她总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管别人怎么看。整个武昌城的人民都认识她,因为她从来不像其他官家小姐一样每天安安静静地坐在闺阁中学习女红,却整日游手好闲,在城中冶游,倒像个公子哥。
我相信武昌城里除了水月巷,任何一个地方都曾经留下过她的足迹以及她欢快的笑声。
那个时候,我有幸被她选作护花使者,陪同她无休止地闲逛,我不得不说她是一个体力很好的姑娘,并且对于一切都充满了浓厚的兴趣。她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在洋人经常出没的地方寻找那些金发碧眼的妇人,然后用自己结结巴巴的英文与她们没完没了地交谈。
我想,她是受洋人的影响太深了,以至于在一次她父亲的寿宴上,她居然穿了一套袒胸露背的洋装出现,气得总督大人险些昏了过去,而出席寿宴的官僚及夫人公子们则都低下了头,窃窃私语,想笑又不敢。
为了此事,她被总督大人整整关了一个月,但一个月后,她依然故我,没有一点改变。
我想我爱上她,就是从那一天,看见她得意洋洋地出现在寿宴上开始,其实从那一天起,许多公子哥也因为她与众不同的举止,而对她产生了某种奇怪的情绪。这种情绪大概是来源于对于新事物发自内心的恐惧,及与此同时,那种猎奇般的无可压抑的欲望。
从那件事以后,便经常有三三两两的公子哥守候在总督府衙门前,他们的目的无非是在总督小姐出游时,能够随侍左右,得以一近芳泽。
然而她对于这样的事情却甚是厌恶,为了以免被人打扰,她便选中了我。为什么会是我呢?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自问,为什么会是我?是因为她也对我有好感吗?还是因为我是一个安静的人,从来不会使她厌烦?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是因为我父亲是总督以下官职最高的人?
但我知道,在她的心里,从未想到过什么门当户对,她总是那么任性,门第观念在她看来根本是不值一哂的陈词滥调。
还是说一说四十七个浪人吧!
这个故事是一个办报纸的日本留学生讲给我们听的,他说那是发生在幕府时代的,我对于幕府时代是什么全无概念,婉如却做出一副很了解的样子,后来我悄悄问她,幕府时代到底是什么?婉如翻了个白眼,很不屑地看着我,“这你都不知道吗?幕府时代当然就是幕府时代了。”
我便不敢再问了,我怀疑她其实也是不知道的,只是她一向好强的个性,绝不允许自己有不知道的事情。
这名留学生名叫江笑天,他说这个名字是他出洋留学的时候改的,他要改掉一切腐朽和落后的东西。说到这时,他瞟了一眼我脑袋后的辫子,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 “辫子是最落后的东西。”
他这样一说,婉如也立刻盯着我看,仿佛我留的辫子是罪大恶极的东西,而我居然还容许它长在我的脑袋后面,因此我比辫子更加罪大恶极。
江笑天在出洋的时候就剪掉了辫子,他梳着和其他日本留学生一式一样的小平头,穿着平平板板的日式小立领黑衣服,后来人们给这种服装起了个名字,叫中山装。
他办的报纸叫自由报,通版都充满了民主、自由这样的字眼,这个报纸虽然不能在市面上发行,但却在私下里流传。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就是革命党,只是觉得他的行动有些诡异。经常会有与他打扮相仿的年轻人到他的报馆中秘密聚会,我与婉如也曾经参加过一两次。通常这种聚会的气氛会因我与婉如的出现而忽然改变,本来是严肃沉闷的,忽然就变得轻松愉快起来,大家大谈一些东洋的逸事,一边谈一边开怀大笑,还会拿出一些来自东洋的食品招待我们。
我总觉得他们其实是在刻意隐瞒着什么,但婉如却浑无所觉,她喜欢这些曾经去过东洋的年轻人,喜欢听他们谈那个海外的国度,她好奇的个性在这个时候发挥得淋漓尽致,总是喋喋不休地问着各种问题。
后来,婉如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套东洋女人穿的和服,每天踩着木屐“踢踢踏踏”地招摇过市。她穿的那套和服是自底紫花的,腰间系一条紫色的宽腰带,我虽然不明白日本女人为何要在背后背一个包袱,却觉得婉如穿和服也和穿旗袍同样美丽。
江笑天也一样注意到了她的美丽,他总是目不转睛地瞧着婉如,还会说一些甜言蜜语逗得婉如笑个不停。我注意到婉如与江笑天之间的关系有着与众不同的亲密,他们经常因为一些小事情争吵,在这个时候,江笑天是不肯迁就婉如的,总是寸步不让。
也许正是这种性情吸引了婉如,事实上,在她过去的十几年岁月中,从来没有一个公子哥敢同她争吵。也正如此,她经常会埋怨我说: “你这个人,真是木讷,一点都不像江笑天。”
我为什么要像江笑天呢?他是他,我是我,我为什么要和他一样?但我却没有说出口,在婉如面前,我永远是沉默、安静、全无主见的。
那一年是革命的一年,新军中充满了革命党,他们表面上是朝廷的军队,但一旦有人挥舞起革命的旗帜,他们便会马上倒戈相向,变成最彻底的革命军。
如今想起来,我不知道朝廷是如何建立这支新军的,拿的是大清的军饷,吃的是大清的俸禄,却都是些一心想革命的年轻人。在他们看来,这是一个需要变革的社会,只有革命才有希望。
虽然我并不知道江笑天也是个革命党,但他却总是无时无刻不在向我灌输着自由的思想,即便是喝花酒的时候也不例外。从日本回来的留学生都喜欢喝花酒,他们几乎都在水月巷中有相熟的妓女,一有事情便会叫上几个好友去摆上一桌。过生日要喝花酒,搬家要喝花酒,娶了老婆要喝花酒,老婆生孩子还要喝花酒,无论什么事情都可以作为喝花酒的借口。
江笑天也绝不免俗地喜欢喝花酒,他每次喝花酒,都会叫上我。我已经不记得我是怎么认识他的了,也不记得到底是婉如先认识他,还是我先认识他。仿佛从有记忆开始,他便存在了,不必去认识,他就是在那里。
“你知道什么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他喜欢故意把自己说话的语气弄得语重心长,这个时候,我看见他臂弯里的妓女偷偷地对我做了一个鬼脸。
“什么?”
“当然是自由。”他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金钱、权势、爱情,这些都不及自由更重要。”
“你现在不自由吗?”我忍不住问他,我觉得他比我自由得多,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没有人干涉他的行动。我却不同,我是巡抚公子,有许多规矩束缚着我,即使现在可以自由地在武昌城内喝花酒。那也只是喝花酒而已,若是我想到东洋去留学,就是不可能的。
他摇了摇头,“不,这不是真正的自由,真正的自由是使帝制下所有受压迫的人民都能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再被帝制迫害。”
“谁被帝制迫害了?”这样问大概是很不识时务的,但我真没有发现有谁被迫害。
江笑天的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到处都充满了被帝制迫害的人群,你没有看见吗?”他随手指了指身边的妓女, “你看她们,就是被迫害的一群人。”
我转过头,妓女们都捂着嘴偷偷地笑,我说:“我明白了,你想让她们都自由。”
江笑天立刻点了点头,“对,让她们都自由,让天下所有被压迫的人都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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