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年初冬一夜,大雪如崩。次日,李兵推不开低矮的宿舍门,便用哈气化开门玻璃上厚厚的霜,眯起一只眼往外瞅。嚯,好大的雪,已经积到半个门高了。李兵用力推了推,木门沉稳似铁。李兵想,这下好了,等明年春暖雪融,我一家三口都成了冷藏白肉了。这该死的玉干事,正常日子早该大呼小叫地擂我门了,今天却装深沉了,迟迟不见动静。忽一想,不对,他家不也一样在雪天之下吗?埋怨人家岂不是屈了他。李兵打算从窗户爬出去,不料,门外有铲雪声。李兵照例细眯眼往外瞅。模模糊糊地瞧见玉穆一路挥锹奔他门口而来,他披了一身的白霜,周围水气氤氲的,身后开辟出一条两堵雪墙相夹的通道出来。李兵惊喜,他是怎么出的家门?莫非也是窗户?他把嘴拢成喇叭状喊:“老玉,快点,再不快点,我就拉裤子了。”玉穆像是没有听见,锹挥得仍是那么不紧不慢,急得李兵直跺脚,该死的不会再快点啊!等到玉穆终于把李兵门口的积雪清除了,李兵猛一推门,像出窝的兔子一样蹿了出来,直奔厕所。玉穆咯咯直笑,笑说早知道再憋你一会儿好了。玉穆不是故意开玩笑,他就是这么个性子,这种性子对他的人生很有意义,李兵看惯看不惯都无所谓。李兵释了重负,一身轻松地回来问:“你是从哪儿出来的?”玉穆说:“从门呗。”
“你门没有堵啊?”李兵有些诧异。
“谁像你。”玉穆的这句话虽短,却道出了李兵的个性。这栋平房是南方人建的,忽略了北方的规矩,门都是往外开。玉穆曾经提醒过李兵,把外屋门改成往里开,以防雪堵。李兵却咬文嚼字:自古日推门而出,哪有拉门而出之理?玉穆自知说不服李兵,于是静观李兵推门而出。今天,为自己的先见之明,玉穆得意地说:“怎么样?我说你不懂门,你还不服气。”
“不懂门”是句模糊语。一般来说,凡模糊语都具备泛泛而深广的意义。“不懂门”在模糊语气中也是最颇特质的一句。
“你懂门,行了吧。”李兵还了一句。
此时,李兵媳妇兰禾从屋里出来,说了声:“玉干事早啊。”便也急匆匆地向茅房赶。
玉穆笑道:“你们两口子都这德行,晚饭少吃点不行?”
李兵却问:“万主任回来了吗?”
玉穆说:“回来了,你找他?”
李兵说:“我那转业报告不知他看了没有?”
玉穆说:“你还憋着劲呢?”
李兵从来就爱憋劲,但是他从来不承认自己是在憋劲,从来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与憋劲没有关系。他瞪了一眼玉穆,说:“你这是啥话?什么叫憋劲?”
玉穆扛起锹边往回走边嘀咕:“谁能犟过你。”
李兵是A北省军区司令部正营职参谋,现在正闹着转业。闹是强化的意思,与正常的想法和要求不同。所以,玉穆才说“谁能犟过你”。李兵的转业理由确实不合情理,是典型的私心杂念在作怪——他不愿到独立师支团当副团长。然而他也不会编个能够让首长们感动或同情的冠冕堂皇的理由,达到目的便罢。因为,偌大个省军区走了李兵,犹如牛身上掉根毛一样,没人在乎。然而,毛病就出在李兵又犯了脾气,实话实说——不愿到看押劳改犯的三团任职。于是,问题便严重了。因为全军已传开,看押劳改的部队不久就要改编为武装警察部队。李兵想,以我陆军学院战术系高才生,当一个“狱卒”之长,岂不屈才过甚?更为可怕的是我的七彩梦想就此便成了泡影。于是,李兵毅然决然,如果不调地方,执意转业。
妻子兰禾如厕回来,见李兵仍站在门口发愣,斜了一下眼说:“发啥呆呀,不做早饭了?”李兵当丈夫可是模范,军区大院上上下下几乎无人不晓,战友们经常拿此打趣他。李兵却像在其他事上犯牛筋一样,丈夫做得比模范还模范,羡煞了家属大院的军嫂们,个个拿李兵跟自家丈夫比:“看人家李兵,对媳妇多好,职务也照提不误。谁像你,进了机关门就成了老鼠,回到家就成了凶猫。”宣传处于事玉穆妻子偶尔也说上类似的话,玉穆就吼:“我不能家里家外都当老鼠啊,那我还活不活了?”玉穆妻子丁香香暗暗撇嘴,暗道给老婆孩子当凶猫,算啥本事,软骨头一个。
妻子一斜眼,李兵便开始捅炉火做饭。兰禾把围裙挂在他脖子上说:“就这一身上班去,也不注意点,满身油盐,你们首长也不嫌你浑身的肉菜味?”李兵呵呵乐道:“把他们都熏陶出来了,一天闻不到我这身油烟味,他们就满院喊,李兵呢,李参谋哪儿去了?浑小子,他妈的,一天都没见。”兰禾扑哧笑道:“美的你。”
李兵刚走进办公室,副处长王占说:“李兵,莫副参谋长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李兵激灵一下:莫非是我转业的事?进副参谋长莫林山的办公室时,莫林山正拿电话筒嗯啊地说着什么。李兵坐在靠北墙的沙发上,等候首长。
莫林山放下电话后也没有忙于开口,而是把一份什么报告随手往办公桌一扔,仰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李兵明白了,那是他写的转业报告。李兵说:“副参谋长,您得支持我呀。”莫林山说:“你先看看政委的批示。”李兵拿起自己的转业报告,仔细地看几位首长的批示。
参谋长的批示是:李兵的工作我做不通,请政治部考虑。主任的批示是:此时提出转业,似觉不妥,呈政委审批。政委的批示颇长:请机关各部门注意,组建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中央和军委的命令已下,并要求我们协助地方政府和公安机关组建我省武警部队,我们将有一批干部充实到武警部队去。都似李兵这样闹情绪要求转业,我们怎么能够很好地完成上级交给我们协助组建武警部队的任务?此风必煞!尤其对那些各业务口的尖子和骨干,做好思想工作,教育他们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楚一良。
“怎么样?不听首长言,吃亏在眼前。你呀,你!”莫林山说。
“我一烧香,佛爷准调腚。”李兵仍不放弃,继续说:“副参谋长,你也替我说说情啊,我好歹也跟你这些年了。”
莫林山说:“我还说什么?我都挨批了。我们司令部像你这样的还有俩呢!你就乖乖去吧,啊。先把副团弄上,再转业更好安置嘛!”
“我不考虑这些。你不替我说话,我自己找政委去。”李兵站起来就往外走。
“你给我站住!”莫林山低吼道。
李兵站在了门口。
“我告诉你,政委正在气头上。听参谋长说,政委在常委会上表过态,谁如果不愿去武警部队,要求转业,非但不准其转业,而且平职调到武警去,甚至可能降职调动。你这时候找政委,不是自己去撞枪口嘛!”莫林山的这番话,让李兵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李兵从莫林山办公室退出来,坐到自己办公桌旁想心事,越想越想不通。我李兵是放弃了正式工作当的兵,工作前边加正式两字,在那时候是足以骄人的。尽管当兵的动机之中掺有沙子,但我如果没有当兵,眼下有可能就当县长了。请注意李兵只是说了这种可能性,证明他对官场的未知数是有所警惕的。李兵的身价砝码在于当了连长后到陆军学院深造,而且是恢复高考以后凭自己本事考上去的。冤就冤在这里,他也没有漠视组织上的培养教育。接受这些年教育,任谁也无法漠视组织。李兵尽管很个性,但是,个性并不表明某种漠视。而且,他也是很感激部队和首长的。把他从一线部队调到高层领导机关,提供给他施展才华的机会。问题恰好出在这里,这是首长与李兵个人认识上的逆差。李兵把自己定位在领导机关,认为在这里凭其才华如鱼得水。首长们认为,李兵是有些才华(首长们的这种定评,李兵很清楚,也很惬意),但是“短炼”。没有在团级岗位,最好是主官位置上的摸爬滚打,长期在机关,成为业务娄子,会影响他的前程。
李兵不愧是李兵,解不开结儿了,果真去找政委楚一良。过后,人们绘声绘色地描绘他们二人唇枪舌剑地理论的情形,其实都是捕风捉影或不那么合理的想象。因为楚政委说话从来都是慢声细语的,从他嘴里飞出的刀子也是温温和和的,没有什么动静。除非有人在他办公室安装窃听器,否则,从门外绝不会听到他说了什么。那么,他们二人究竟谈了些什么,都是从李兵酒浓狂语之时,或与至交感慨之际,一鳞半爪透出来的。好事者便拾起一言半语,进行拼装,于是造出了句子。
楚一良笑着说:“李兵,你这样的我见多了。过去你想去三团,也不一定能去上。你仗着肚子里的那点儿水货,纸上谈兵尚且捉襟见肘,何论实战。你还自诩为栋梁。你呀,志大过马谡,才学似廖化。你以为屈你才了,我今天跟你立个军令状,你要真有那志向,就当个将军给我看看。到那时,我还活着,我敬你三杯酒。”
一位老将军与晚辈的契约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形成了。
听者问李兵:“你说什么了?”
李兵说:“我不知道我说什么了。”
李兵和玉穆一个令派到的三团,李兵当团副,玉穆任副政委。玉穆到三团,与李兵完全相反的情形,他是主动要求下三团的。
玉穆有玉穆的难言之隐。他的要求获准之后,机关熟悉他的人都说,他这是明智之举,否则明年初都有安排转业的可能性。研究他的时候,有人说,玉穆弱一些,选配到未来的武警部队,是否合适?司令员说,谁说玉穆弱了,再说,都强了那还叫集体吗?这话也吹进了玉穆的耳朵里。好在玉穆似乎是没有听进心里去。只要让我去,听一些刺耳的话,又有什么不可以。而且,他心里多少有底,安排转业,不至于这么快落到他头上,因为他父亲的老战友还在台上。不看僧面看佛面。那么玉穆想远离省会的繁华,到一片沼泽,三面荒原,半面临水的不毛之地三团,究竟为什么?
等待命令的那段日子,玉穆每每下班回家,多少放下了凶猫的架子,变得温驯起来。妻子丁香香就感到玉穆不是逢了大凶就是撞了大吉了,按正常他不会这个样子。瞧着他猫身上扮出的鼠脸,心里更悸悸的,于是,就加倍的小心。那晚,丁香香炒了一盘木耳鸡蛋、一盘土豆丝,烫了一壶军区后勤部酒厂产的土烧,招呼玉穆吃饭。这在当时,一般干部家里算是很美的菜肴了。玉穆此时正坐在沙发上看着《政治工作条例》中的政治委员职责部分。玉穆喝了一壶酒,心情极佳,其间破天荒给丁香香碗里夹了两次土豆丝,并且龇了一下牙,笑给妻子看。丁香香觉得,经这几天的观察,推理分析,可以初步认定玉穆并没有犯神经,应该趁他兴奋之际,问他发生什么才是。她问:“玉穆,这几天你怎么这么高兴?”玉穆吭吭哧哧地说:“这是军事秘密。”一说军事秘密丁香香就有些肃然了。丁香香不再问什么,玉穆却余兴未尽,反倒想让妻子继续问他,他可以透露点消息,让妻子也分享一下喜悦。因为,由营到团也是个不小的坎儿呀,迈过这一坎儿的比例可不大。这几天他一直兴奋着,但是事情变数犹如东北的天气,午前午后截然两样。没有正式拿到那张红头黑字的命令,谁也不敢说确实的话。所以,与其说是听到好消息心里乐着,倒不如说是担心着。玉穆今晚觉得酒甘色香心情如花,而且,他还想再增添些甜蜜,或是酒精在操纵着吧。他说:“小丁,你真不想再问我什么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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