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就是这把琵琶,带我来到了前世——
年方十四的陆宛音,不过是云韶院中初来的宫人。还没有机会见到那把紫檀螺钿五弦琵琶。
天宝七载的暮春,在我的记忆里,逐渐有了温度与色彩。
长安城的牡丹缤纷,辘辘车轮碾过犹有余香。
那时的我,粗粗梳一对鬟髻,青布薄衫,抱紧怀中包袱,与许多年龄相仿的女孩儿齐齐跪在太乐署司管的教坊阶前。
先是尚仪局司乐女官逐一查验我们的容貌:肌肤可有瑕疵,五官可有不妥,十指可有粗短。
再是尚宫局女官引我们入帷帘检视身体,是否完好如璧。
而后教坊教习考核才艺,筛选可塑之材。
我选的是琵琶,一把白木练习琶。
虽比不得昔日家中爹爹亲制的乌木绘金琶,然而一旦入怀,还是一串流丽进珠。教习颔首。
敛衽低眉,退到一边。
最终留下的一批,交由内官确定录入名册,从此便是乐籍中人。
多日颠簸加上这般折腾,众人早已疲惫不堪。偏是内官还十分苛刻,命尚仪局女官即刻领我们沐浴浣洗。
浴房蒸汽缭绕,女孩儿们很快活泼起来,浸入水中洗却一路风尘。
肩膀不小心碰到身后的姑娘,我连忙道歉:“姐姐对不起。”
白茫茫水气里,她淡淡道:“没关系。”
我轻声问:“姐姐叫什么?家乡哪里?”
她停了停,还是轻声回答:“许和子,江西吉安。你呢。”
“我叫陆宛音,余杭人。”我答,“不如我们认了姊妹罢,日后互相扶持。”
浴罢更衣,一色素襦碧裙,湿发轻绾,拢手胸前,鱼贯而出。却听背后一声闷响,顷刻听见有人惊呼:“不好啦!”
缓然委地的一位宫人正是和子无疑,碧裙微绽。渐有一簇鲜红灼人眼目,自她腕间衣袖洇出。宫人惊怕,很快让开,惊道:“怕是活不成了!”
尚仪局女官冷然斥责,命我们继续前行。我愕然,根本挪不开步子,怔怔看和子被两位年长女官搀扶起来,鲜血滴滴,无声浸透裙裾。清亮无尘的地面不留一痕。
没有人敢回头一顾,我却依然愣在原地,因此遭到女官严厉惩罚。
是夜,内教坊后苑,高举盛水银盆一个时辰。若有一滴水溅洒,监守一旁的女官就会狠狠鞭笞。
“这第一桩教训,就是要让你明白,人在宫禁,身心需受完全的管束,决不可偏差逾越,自作主张。”
一个时辰后,女官用毫无波澜的语调说。
早巳失去知觉的双臂在血液回流中渐有痛感,还要端端正正叩头答谢才能回到居所。
“你不是关心那位同伴么?她还没有死。就由你来照料她。”女官走出几步,忽而说。
我凝神屏气,跪送她们离开,直到丝履裙裾拖过地板的簌簌响声远去不闻,才踉跄起身,勉强扶着廊柱,一步一步挪回住所。
内房一片细细鼾声。走入隔壁掌灯的一间,幽微灯火映着铺席上卧着的和子。
席边傍灯针黹的是一位鬓发斑白的宫人,她见我来,并不多言,只递过热帕,示意我揉搓肿胀的双臂。
和子肤色苍白,身量形容都比我年长。双目紧闭薄唇没有一丝血色,受伤的腕子包扎得密密实实。夜半清凉,老宫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逼仄房中,只有我们两人,守着昏灯挨过入宫之后的第一夜。
她应该没有睡着,因为长睫分明抑制不住微颤。我试图与她说话,然而许久都是沉默,连一句宽慰也没有。
瞌睡起来时,忽然听见微有呻吟。再看她面上泛作一片病态潮红,用手一试竟是滚烫。惶然走出,看到值夜的宫人便跪道:“她,她不好了……”
值夜宫人提灯过来探望,看了看说:“没事。”
心有哀楚,优柔不去。
值夜宫人道:“她是自己求死,这样的姑娘宫里每天都有,不奇怪。”说着提灯离去。烛火幢幢,苑内林木郁郁森森。
也只有回到她身边,牵起她的手,试图消去她上扬的体温。
“哥哥。”只听她怔忡迷糊着低喃一声,陷入昏迷。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只怕一不小心,她就死去。
当初母亲病重,也是这样的夜里。我握紧母亲的手。后来却困了。一个惊醒,已听见满屋哭声。爹爹说宛音,娘已经过去了。我大哭,鬓鬟披散,以为正是因为我没有拉住娘,娘才悄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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