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夜乡谈
漫长的暑假来临了。
沉寂而安适的日子终于在暑假的一个幽暗的雨夜被打破了——可怕的夜晚注定会风雨交加……
那天黄昏，我仍旧如同一个人定的和尚般坐在土丘上远眺夕阳，远处的山峦在落日余晖中被渲染成了一幅苍茫的写意画，我的思想也渐渐地融人其中。天边的雾霭不住地变幻着。渐渐地，斜阳完全沉人了浩荡的群山。脚下露水沾衣，雾气逐渐地升腾起来。
夕阳如梦，我闭上眼睛独享着这一刻的静谧。
一阵如梦如幻的歌声蚊虫一样在我耳畔响起。在管弦鼓乐的伴奏下仿若一群男女在暗处纵情高歌，但那歌声又显得异样压抑。我睁开眼，远处仍旧残阳如血，近处仍旧荒草萋萋。那歌声在一瞬间消失了，周围只有虫声唧哝。
我随即又闭上了眼睛，一切都沉浸在黑暗当中。
那歌声又如同蚊蝇一般响起。不是幻听！是一种真真切切的声音，它缥缈如同仙乐，钟鼓齐鸣，宛若自九天而来。我吃惊地睁开眼睛，暮色苍茫下，只有三个荒冢一样起伏相连的土丘安静地伫立在苍翠中。我的阴阳眼开始疯狂地跳动，心也随之狂跳起来，难道我又将要看到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对于那些游荡在草莽间的孤魂野鬼我早已经司空见惯。我知道，这三个形状奇特的大土丘下面一定蕴藏着不为人知的巨大秘密，但我不想再动用我的阴阳眼，惟恐那足以把人推向深渊的诱惑再次出现。
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缥缈的歌声竟然越来越近了。我侧耳细听，鼓乐声中歌词明晰可辨——
从明后而嬉游兮，登层台以娱情。
见太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所营。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临漳水之长流兮，望园果之滋荣。
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
天云垣其既立兮，家愿得而获逞。
扬仁化于宇内兮，尽肃恭于上京。
惟桓文之为盛兮，岂足方乎圣明！
休矣美矣！惠泽远扬。
我大吃一惊。这歌词的内容对于我这个中文系的学生来说十分熟悉——它是《铜雀台赋》——三国时期曹植在邺城铜雀台落成时所作，是汉赋中的经典作品。在这偏僻的乡里怎么竟然会有人唱这么文辞优美、词调古拙的汉赋？我神使鬼差地睁开了眼，眼前的一幕让我神魂飞跃：原本草木茂盛的三个土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座气象巍峨、直耸霄汉的高台。三座高台以浮桥连接，台上楼宇连阙、飞阁重檐、雕梁画栋、气吞日月，台下河水曲绕、绿杨如嶂、花木繁盛。此刻，我惊讶地发现自己正坐在正中高台的女墙上。一群峨冠博带，穿着汉服的人鹄立在殿廊前，十数个高绾发髻的彩衣舞女正挥袖作舞。这奇异的景象就如同闪电一样转瞬而逝，当梦幻般的场景雾一样消散之后，出现在我眼前的仍旧是荒凉的土丘和丛生的山林。那些美丽诡异的歌舞潮水一样隐退在了黑暗当中。
但我耳畔却分明回荡着鼓乐之声，它婉转悠扬、声如裂锦，天籁一样在黑暗里穿行。“咣！”一声金鼓如同银瓶乍破，四周里立刻万籁俱寂。一股浩荡的长风扑面而来，闪电突然游龙一样从我头顶掠过，还没等我缓过神来，一声惊雷摇撼天地，狂风鬼哭一样发出奇怪的尖啸，满眼的树枝被狂风吹成凌乱的一团。
暴雨豆粒一样抽打着我的脸，雨幕完全遮住了我的视线。恐惧让我的心揪成了紧紧的一团，我疯一样顺着土丘滚落下来。眼前出现了一幕幕可怕的情景：荆棘、骷髅和高耸的楼台交替在我的眼前晃动，针一样的荆棘深深地刺人了我的肌肤，我翻滚着跌落了下去……
等到我艰难地睁开眼睛，眼前出现的只是朦胧一片。昏黄的灯光下一张老式镂花八仙桌，两旁搁着两张古色古香的木椅，桌子上放着一个镂花提炉，提炉里香烟袅袅，云遮雾绕。“喀嚓！”一道电光射进了窗棂。我猛地坐了起来，一张面无表情的灰白色脸噩梦一样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你醒了？”那张可怕的脸凑在我的眼前，惨白如纸。
“你是谁？”我瞪大了眼睛，“这是哪儿？”
“我是校工，这里是门房！”那张苍老而惨白的脸别了过去，他闷哼了一声，用一根簪子一样的东西去挑油灯的灯捻。灯光下他的身材显得异常瘦小，猴子一样佝偻着，斑白的头发在风里蓬乱地招展。一件宽大的蓝色工作服袍子一样兜在他的身上。
“我怎么没见过你？”我从一张嘎吱作响的雕花木床上站了起来。
老校工冷冷地闷哼了一声：“哼！是你眼界太高了，来学校几个月了整天泡在土丘上面，怎么会认识我们这些干粗活的人？”
他缓和了一下语气：“这个学校里现在只有你和我两个人。”一道闪电划破黑暗，他猛地回过头来，瞪着疯牛一样的鼓眼睛直直地望着我，问道：“你在大学是学什么的？”
“中文。”
“哼，”他背着手开始在狭小的门房里踱步，“亏你还是学中文的！那你知道这所学校建在什么地方吗？”
我茫然地摇头。
“曹操你总该知道吧？”老校工冷傲地问。
“当然，他是建安文学的代表人物。”
老校工仰起头忘乎所以地大笑起来。“哈哈！”他的眼睛突然变成了灰蒙蒙的一片，“那你知道曹操葬在什么地方吗？”
“邺城。”我冷冷地说，“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县。这有什么稀奇？”
“这所学校就是古邺城的中心！”老校工的身影在电光中摇曳着，“我已经观察你很久了。我知道你经常在黄昏的时候在土丘上静坐。可你知道那些土丘是什么吗？”
我又茫然地摇头。
“三台。”一声炸雷，老校工瘦弱的身体在光影中被拽出好远，“学校所在的这个村就叫三台村，你不会不知道吧？”
老校工在闪电光亮之中徘徊。此刻，他完全不像一个村老，而是如同教授一样博学自信：“东汉末年，经官渡一战，曹操击败雄踞中国北方的大军阀袁绍，自领冀州牧。至此，整个北中国大部分地面皆归曹操麾下，邺城也随之成为中国北方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之后，曹操又加封魏王，权势更加显赫。建安十五年曹操为巩固其统治地位，大兴土木营建邺都，兴建了铜雀台。随后，又分别于建安十八年、十九年相继建造了金凤台和冰井台，史称铜雀三台。”
我猛地一惊：“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学校旁边的三个土丘就是铜雀三台留下的夯土？”
“不错。”老校工点了点头，“可惜岁月如刀，繁华尽去……”老校工叹了一口气背着手来回踱着步，“你知道吗？想当年，那座铜雀台相当于今天十三层楼的高度，楼顶上还铸造了一只舒翼奋尾、势若飞动的巨大铜雀。楼内蓄养一大批供曹操寻欢作乐的婢妾和歌伎，享用的规格，远远超过了汉献帝……”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打断了老校工的话，“你说话的样子完全不像是一个校工，倒像是一位历史学家。”
“我是校工。”他眯着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每天打钟、做饭，伺候你们这些知识分子。我知道这些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这座学校周围的村民都知道这个传说。”
窗外电闪雷鸣，在闪电的映射下三台土丘鬼影森森。
“年轻人，窗外有许多鬼影对吗？”老校工头发凌乱的脑袋凑到了我的跟前。我的眼皮突地一跳：一个脸色煞白，宫女打扮的影子梦幻般出现在老校工的身后。宫女发髻高绾，长袖拂地，但她的脸像是被涂抹了一层白粉，没有一丝血色，正目光空洞、亦步亦趋地跟着老校工。
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你看到什么了吧？”老校工仍旧镇静自若地踱着步，而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些年来这些鬼物可没有少打扰我!”
我睁开眼睛，蜡像一样的宫女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你真的甘心在这座乡村学校里把自己的一辈子消磨掉吗？”老校工目光灼灼，鹰隼一样直直地盯着我，“你真的想白白浪费掉祖宗赐予你的这双眼睛？”
我的心头一凛，吃惊地站了起来：“你到底是什么人？”
“好吧，是到摊牌的时候了。我在这个鬼地方隐忍二十年之久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机缘，现在这个机缘终于来了。”老校工惨然一笑，“你也许不知道有一个叫华中天的考古学专家吧？他是省考古队的队长，也是全国汉代考古的顶尖专家。二十年前，在一次去山区考察的途中他
意外地坠下了山崖。那件事情震惊了全国的考古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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