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城驿<br> 关于我的故事,还是从五○年开始说起吧。五○年春节刚过,我从烟台搭乘一艘双桅机帆船去安东,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远行。从山东半岛到辽东半岛,算起来距离不太远,但隔着海峡,又分属两省,因此在安东下船的时候,心里也“异乡异客”地怅惘了一回。我从安东坐上开往唐河的长途公共汽车,沿海边公路西行约两个小时,中途在孤城驿下车,这是我此行的终点。我来孤城驿是投奔一个叫李秉义的人,他是我的一个本家叔叔,在孤城驿来亨贸易货栈做店员。在海峡另一面的山东老家,李秉义算是一个体面人,乡亲们管他叫“二掌柜”。李秉义回乡的时候穿着长袍,戴一顶呢礼帽,举止彬彬有礼,浑身透着生意人的谦和劲儿。有一个阶段,父亲曾打算让我跟李秉义出来学生意,那时候我在县城上中学,心气很高,说到生意人,第一个印象就是低眉顺眼打算盘,或点头哈腰招徕顾客,自然是看不上眼。我最感兴趣的是当军官,有一个同学的父亲在国军里做到师长,所以当时很多同学都想从军,除了当兵,那时候我从未起过别的念头。当我在家里待不下去的时候,自然就想到了李秉义,当年李秉义曾经很赏识我,如果那时候跟他出来,估计这阵子我也该戴上呢礼帽了。<br> 孤城驿是一个背山.临海的小镇,一片青灰的瓦屋顶,看起来和我们子午山的集镇差不多。打听了几个人,很快找到来亨贸易货栈。<br> 焦土?雪野<br> 还在读书的时候,我就接触过高句丽、百济和新罗这些古国名词。自安东都护府以来,鸭绿江东岸这块土地似乎总与我们息息相关,我们为它搭进了多少条性命,连自己都难以计数,我们有一百条理由为它着迷,到头来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到岳宝瑞的爷爷岳振邦逃走那时候起,我们终于离开了这个咝咝作响的炮仗,但仅仅隔了几十年,在它炸得遍地开花的时候,我们又回来了。<br> 沿X号公路往南开,恶战的迹象随处可见,沿途看不到一个完好的村庄,所过之处,满眼都是废墟,炸断的大树横在路边,甚至连岩石都被烟火熏成黑色。路上,不断能遇见队形不整的朝鲜人民军向北撤退,即使遇见我们这样一支骡马车队,他们也会谦恭地等候在路边,让我们先过。<br> 每当中途休息的时候,支队都要抓紧时间进行防空演习,警务连的人安插在各分队指导训练,我们被告知:听到号声,须立即就地卧倒,双手掩住耳朵,嘴张开。队员们没经历过轰炸,觉得这种姿势挺滑稽,他们说这是“旱地扎猛”,每当训练结束,大家嘻嘻哈哈地互相取笑。第一次经历轰炸是在龟城南面,车队正走在一片低山地区,忽然响起了防空号声,我们刚隐蔽到公路边的树林里,便有两架飞机低空飞过来,巨大的轰鸣声夹带着哨音呼啸而过,像从地皮上碾压过去一样,压得人透不过气来。或许是试探,那两架飞机往公路上投了几颗炸弹,有一挂马车受了惊吓,从隐蔽处狂奔而出,笔直地冲下公路。那两架飞机有了目标,依次俯冲下来,又投下两颗炸弹。在腾空而起的烟雾中,眼见车轮像风筝一样斜飞到山那面去了。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岳宝瑞也冲出树林子,他的黑斗篷高高地飘起来。像一只黑色的大鸟展翅欲飞。只见他冲到一片开阔地上,指天画地声讨空中强盗。在我旁边的警务连丁连长骂了一声:“这是哪儿冒出来的活宝!”有好几个声音大喊岳宝瑞,但他像没听见一样。丁连长迅速冲出去,拉了岳宝瑞一把,岳宝瑞顾自大喊大叫,梗着脖子作岿然状,后来还是老丁用了擒拿功夫才把他放倒。<br> 这天晚上,各分队都分到了马肉,丢了马车的车老板伤心得直哭,数叨说那是三匹好牲口,其中一匹稞马刚配了种,还花了一斗高梁的料钱,现在可好,齐根都炸掉了。卜政委耐心劝了他半天,说这是他的光荣,何况按规定还可以得到赔偿。车老板好歹不哭了,但他坚决不吃马肉。<br> 晚饭后召开了分队以上干部会议,孙晋一反常态,声色俱厉地强调说隐蔽是头等大事,据他观察,今天被炸毁的那挂马车根本就没闸。我注意到孙晋的语气也不像以前了,他再没像以往那样强调要把人都好好带回去,而是说要把伤亡降到最低限度。这是一个不祥的变化,是身临其境的人才有的一种直觉。孙晋还对丁连长的果断行为表示感谢,说要建议军分区给丁连长记功。至于岳宝瑞,经研究给予严重警告处分,没收黑斗篷,并责令写出书面检查。<br> 散会后我在队部拿了一件棉衣,来到城关区分队。岳宝瑞的黑斗篷已被收缴,他瑟缩着身子,一个人坐在树下,膝盖上垫着小本子,眼神直勾勾的,看样子又在构思了。我把棉衣给他披在身上,岳宝瑞一下又来了精神,说今天很不错,至少有两首新诗,都是以前没体验过的,待在家里无论如何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意境。说着便站起来,背着手走了两步,随之抬头望着夜空吟出两句。我打断他,说你把诗先放一放,今天晚上还要写一份检讨书交到队部。岳宝瑞一听便火了,他拍拍身上,说:“不是把斗篷拿走了吗,还写什么检讨!”<br> 我说:“对你的处分是队部研究决定的,不能更改。你今天的行为非常愚蠢,要不是丁连长,还不知会闹出什么后果,你不怕死,图一时痛快,可你想过没有,在你身旁还有三千人的车队。”<br> “他们都说我傻,”岳宝瑞说,“我骂飞机,飞机在天上,它听不见,我知道它听不见,听见了也听不懂,那是美国飞机,美国飞机能听懂中国话吗!” <br>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