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亲说
陌生、野蛮之人,用力拔出刺进父亲胸口的刀锋,殷红的血仿佛尘埃般纷纷扬扬落在脸上。我没有了知觉,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不远处那个满眼凶煞的人,仿佛他就是十六年来日夜惊扰我的梦魇,是我对于仇恨的全部想象。
“儿啊,为我报仇……”父亲挣扎着伸出手,身体却不听使唤地瘫倒,精神逐渐涣散的瞳孔里,再也寻不到我的影子。
而他口中的儿,早已随母亲去了,前年的严冬,伤口结成一道道尖锐的冰凌。父亲哭天抢地地送别,然后他便不再提起,我们都假意忘了,在无望的日子里前行,以为悲伤宣泄殆尽。而今,父亲又记起,我却连泪水都省却,只念着:为何又让我侥幸逃过?若那地上抽搐的人是我,
会不会快乐?
似乎过了许久,我望见了一双眼眸,那里藏有某种和我相似的东西,黏稠而殷红。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仔细端详的男人——即便是父亲,我也只流连于他踉跄的背影。
“你的亲人呢?”
“没了。”
他的手指钩起我的下巴,微微颤抖,我麻木地迎合,他一惊。官宦之门的小姐必认为这是有伤尊严之事,可我,却早已习惯了如牲畜般,被人挑拣宰杀。猛地,他转过身,将手重重地砸向门柱,镂空的花鸟雕饰坠落,木屑上沾染着他的血。我遂伏下身子,抓住他受伤的手,四处仓皇地寻着可用于包扎的碎布。
他揽我入怀,一阵久违的温暖,目光所及,阳光斑驳。我想,我会属于他,我会的。
“我为你感到不值……”
“我值了。”
那晚,我没有让他离去。清晨,他告诉我,他要娶我。
走出错落有致的门庭,久违的繁花。如云似雾。褪去在流离中被刀刃所残的衣衫,换上新裳,他将我的历史带入了粉墙灰瓦之中。
他便是周异,出身士族,祖上显赫,曾任洛阳令。我知道,自己并无资格为正室,他口中的娶,不过是在旁人鄙夷的笑容里粗哑而冷漠的一声“纳”罢了。但我不在乎,这不过是乱世中的一场交换,我获得栖身之所,他拥有了我的人生。
我的亲人,没了,早在那场不知何派之间的争斗中。
数月后,我周身无力,遂将自己浸泡在温和的池水中,薄薄的雾气弥漫于四周。我用手拂开漂浮在水中的草药,注视着水中那面无表情的脸。左额那多年的淤青几乎已经看不见,似乎已没有了清晰存在的伤痕。
然而,一切都还没有结束。
“爱妻,郎中说你已有了周家之后。”夫君匆匆而来,携来些许尘土,汗水浸湿的身体喜悦地颤抖着。他已经不年轻了,却尚未有子嗣继承香火。或许,这果真是件好事。
我亦笑了,倒影竟有些陌生,许久未有的展颜,却没有一丝勉强。别人眼中,这样的神色必是由于即将接踵而来的改变:下人们卸下紧绷的面具,开始小心翼翼地伺候;嫌我身世不明的夫人,也端着汤水,在我眼下袒露苍老的皱纹。
然而,令我开怀的无关其他,那快乐的根苗就在我的身躯之中,每当抚摸着腹部的隆起,我便会情不自禁地笑,倾听他呼吸的节奏。
我想,我又会有亲人了,在这世间,最后的、唯一的亲人。
秋初,微凉。我倚在秋千上,随风而起、而落,有莫名的燥热翻涌。突然,身子一沉,不再感到秋千的摆荡,他终于要来了。周边无一人,此处离厢房还有一段距离。我的双腿已几近酥麻,只得缓缓地爬着。然而,我并不害怕。
“夫人……夫人……这……”
侍女端了补汤前来,见此状脸色煞白,将数个贵重却不认得的草根从碗里倾出,摔了一地。我笑了,这笨拙的孩子哪懂我的心事?脆弱,在许久以前就离我远去了。抓在手中的东西少得可怜,自然要珍惜,怎会轻易放弃?
闭上眼睛,风疼惜地撩动着乌黑的发丝,飘飞在耳后。我游走着,沿着夫君仓促的脚步,很痛,我的眉头一紧,汗水渗入枯叶飘飞的石道。心底莫名地泛酸,却寻不到发泄的出口,我仍是习惯地麻木。
迷乱中,只见母亲被人从马上用凶刃挑起时,穿透衣衫的鲜红;哥哥脓肿冰凉的伤口、黑紫的血污;父亲形容枯槁的身躯、眼角苦痛的裂缝……在眼前穿梭交错着,他们的血似汇集到了一起,如有毒的藤蔓,慢慢延展,至发梢,至胸口,至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最后渗入骨髓。
“好痛,好痛……”
终于,我开始叫喊,然而,声音却被淹没。何处袭来一阵急促的弦音,心无法闪躲,迎上去,只觉融入了乐声,起伏跳跃,曲折蜿蜒,于混乱中失了方向。想来十七载不过一晌眠,本以为会快乐,怎竟衍生了这般痛楚,我叹,卸了力气。猛然间,丝竹笙歌如梨花舞动于梁柱之上,来回缠绕着,曲子轻盈和缓,将适才的迷乱一扫而光,梳理得干净。渐渐地,我便呼吸均匀,心中异常平静。
顿时,宅院热闹起来,产婆手中晃动着打赏的银钱,和着虚情假意的叩谢声,似乎所有人都在喜悦地奔走相告。那些琐碎的脚步让我醒过来,睁开双眼,蒙咙间,看见柔和的橘红色流淌在已经枯黄的树尖,继而穿透叶子开始飘零的树丛,滴落在安静的窗沿儿上。
“爱妻,这是瑜儿。”
“瑜儿?”
“满腹珠玑,怀瑾握瑜,名瑜,字公瑾,何如?”
在夫君的怀中,他恬然睡着,如玉般无瑕的身体,让俗艳的襁褓黯、然失色。那一刻,我开始诧异于那些曾在内心深处泛滥疯长的荆棘;亦如一场大火焚毁的庭院,似乎所有生命就此枯竭,却在雨后开出纯白色的花朵。
“瑜儿……”我唤着。
“我从未见过如此平和的你。”夫君抚过我的眼眸,指尖一片晶莹。
这一次哭泣,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瑜儿,我的亲人,出世了。
窗外落英葬于泥土,又是一年萧瑟。我将盆中清水轻柔地拂上瑜儿娇嫩的肌肤,而他,只是无忧而含糊地说些什么,用手拍打着水花,溅湿了我的衣裙。
“堂中宾客已到,你竟还宠溺着他?”夫君来催促,言语中却流露疼爱“人皆说我垂老之时幸得一子,必庇护有加,怎想你更甚。那绸缎莫非还能伤了皮肉?如此洗法,怕是弄好,他已两周岁了。”
“孩子幼小,却要应酬宾客,我怕他辛苦。”
“爱妻,你又犯傻,今日瑜儿满周岁,按风俗,必要抓周才是。”
我瞥了一眼床边侍女备好的篮筐,怎料都是弓、矢、剑、戟之类凶猛的器具,心头一颤。许久未见,它们竞变得这样干净,分明上次相逢还是鲜血淋淋。
“换些丝竹、管笙,可否?”
夫君笑了,带着几丝怜爱、几丝嘲弄:“瑜儿是独子,今后,必担当重任,怎能自小便贪恋笙歌玩乐?你疼他太甚,切不可娇纵才是。”
也许,并不会再有人记得那颗被遗忘在伤痛、绝望、麻木土壤里的种子。我也期盼,或深信着,它早已腐烂。然而,这不过是麻痹自己的谎言,一种让心绪不再沉淀的逃避。
“你们总在高处,自然以为驰骋沙场是男人莫大的荣耀,可谁又真的亲眼目睹过血流成河的惨状?那些,不过是对诗书所言、虚荣的幻影,为何强加于我瑜儿身上?”
余晖中,红波映金柳,我丢弃了旁人信以为真的蜕变,又成了当日兵刃之中那近乎疯狂的村妇。然而,这都是我的自言自语罢了,瑜儿早在我沉湎于乱绪之时,被夫君抱于满堂宾客之前了。
珠帘之后,我望着正室夫人怀中的瑜儿,他懵懂地张望,在众人的簇拥下到了抓周的篮筐旁。粉嫩的半个身体几乎都探了进去,嗅尽兵器的血腥。离了丝绸的柔软,临近冰冷与坚硬,瑜儿似有些不习惯,扭动着身体,手却被捉住,无力挣脱。他们是强塞给瑜儿的,一把利剑,扶托着他举起。
随后,一片欢笑,气氛澄明祥和。夫君笑,他终是后继有人,做着光耀门楣的幻梦;夫人笑,虽自身未生育,然人前被称为母亲的,却只是她,并非别人;亲朋笑,只因这贵族式的热闹,‘乱世中开怀一刻算一刻的无奈;下人笑,或只是迎合,或是从我身上看到了母凭子贵的希冀。
而瑜儿,哭了,无人理会,他们仍笑。
“跟娘亲回房吧。”
我走过去,一把抢过瑜儿,旁人的尴尬、错愕,我不想顾及。瑜儿是他们的寄托、凭据、借口甚至玩物,却是我最后的、唯一的亲人。
【二】
曲误动周郎
“瑜儿,怎又触及这些血腥之物?娘在琴边为你煮了菊花,已温了。”
菊香袅袅,盈屋绕梁,水动,菊动,叶动,缓慢悠然地飘摆,犹如琴音。只是此时,那本该被拨弄的弦被搁在一旁,取而代之的,是挥舞长剑冲杀的姿态。清冷的剑光令我至今心有余悸,而瑜儿曼中莫名的杀气,也渐长着。
“爱妻,此师傅城中难求,你万万不可再打扰瑜儿受教。”
我知道,夫君要的,是一个运筹帷幄、驰骋疆场的后代,而我,需要的只是一个儿子。
“瑜儿钟爱的,是抚琴,我身为娘亲,岂能不知。他亦是你的骨肉,为何要勉为其难?”
“此乃乱世。”
“正因为是乱世,僻静幽雅之所难求。”
“你只想着一时欢乐,若他日兵临城下,你倒是了无遗憾,瑜儿难道也要跟着无端没了性命?”
“若真有那日,我宁可让瑜儿在茫然不知之时,死于刀下。免得侥幸活着,却目睹无尽悲苦,夜夜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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