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菊园夜 森森指骨显精魂
1875年,光绪年间。
夜半,棋城静幽幽的,灯光也鬼闪似的,神秘而诡异,将1875年的冬夜,拉入一种寒寂。就像光绪四岁的小屁股,还没有坐暖皇位,随时都会在慈禧的手掌下打着寒颤一样。
寂静中,菊园的棋楼里透出一缕灯光。
跪着,卓宇峰在棋楼里跪着,面前排着一截截寡白的手指骨。从它们由细而粗的排列顺序、大小不同,以及不同程度的磨损情形来看,它们并非出自一个年代,而且经年历月,几近古残。
这些白森林的指骨,来自他的祖辈。每一截都含一个悲壮的故事,就像从石山雕出的一尊石像,从雪山涌出的一股泉水,从荒海上飘来的一片帆,它们已然是卓家祖辈灵魂的精神象征。在他眼里,它们如光芒闪烁的、万分珍贵的金山玉柱,以特有的坚韧支撑着他们后辈的梦、后辈的脊梁……
自他的先祖从陈序道手上接过菊园的那一天起,卓家便立下三条大誓:
一、卓家只经商不从政。
二、卓家要人丁兴旺。
三、卓家要弘扬菊园棋韵,刮目于棋城。
有这三条大誓,陈序道才放心地离去。棋城的每一街每一巷都有青楼、赌馆、武馆、镖局,卓家人有万贯家财,却不将一文钱投资到它们身上,可见不是庸俗之辈。说不定,他们卓家的骨子里还藏着棋的因子。要不,他们卓家怎会不用钱去滚钱,而是投入菊园,投到象棋身上?所以说,陈序道是放心地离去的……
如此越八百年风雨,从宋元明直跨下来,直至今日大清咸丰六年,他卓家的前二誓都基本上达到了。但这第三条,直到卓宇峰的父亲因棋吐血身亡,也未曾完成。可谓多灾多难,但大难之后并未见福。为了象棋,他们卓家可谓用心良苦。知道象棋是门艺术,里面有许多说不清的文化,他们便请回老师,至少有秀才一级文凭的人来教卓家子弟。两岁知诗,三岁懂经,四岁几乎与诸子百家握过手。不说满腹经纶,也可说有半肚子墨水。知道下象棋得有拼劲、耐性,即请回少林寺和尚、武当派传人、民间高手教卓家子弟习武。两岁站桩,三岁出拳,四岁舞剑,十岁上下几乎已练就十八般武艺。丈余高的墙可呼地跃过,碗口粗的树木可挥掌砍断,完全达到一流高手的水平。
而且,棋城的人都知道,他的祖辈个个身壮如牛,吃五大碗米饭,两大碗猪肉、牛肉、羊肉、鱼肉、鸡肉,八大碗米酒、黄酒、红酒是常事,老虎见了也会惧让三分。娶个村妇,臀部肥厚,髋部宽广,乳房永远泉水盈盈;虽胖而不累赘,壮而又匀称。一年生娃,二年生子,三年生凤,四年育龙,五年、六年、七年、八年一气连生,大气不用喘一下,这也是在棋城出了名的。若以为棋城是个弹丸之地,卓家才会有如此盛名的话,那就大错特错了。当初乾隆皇下江南,挟一股大马雄风来到棋城,牛眼看城低,竟于一个星明月洁的夜晚找来八旗弟子,骑上八匹高头白马,欲一夜跑遍棋城。那阵,得得的蹄声催命似的。有人还深切地记得:蹄声过处,木棉花嘶嗦、嘶嗦地震落,花瓣悲鸣,进裂出滴滴血汁,涌人心骨。哪知蹄声响了八天八夜,也没一匹马能回到乾隆皇的身边……
乾隆皇毕竟是个王者,目光不俗。据说他当时只露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嘴唇泛了一丝白,脚尖往前探了一下,又退回原处,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喜怒举动。有人说,他乾隆皇服在心里,只是不表于形相罢了……
棋城之宽之深之博,从来都不是以多少条街、多少条巷来计算的。外人不懂,只有棋城人自己心里清楚,且不可言传,只可意会。
就在卓家发出区区象棋怎能奈何我卓家这一豪言的那个夜晚,菊园棋楼竟然棋声大作,如群马从天边而至,若海潮自海角而来,似万只角号齐鸣。小孩子听着似天籁,眼睛瞪得圆圆的,一夜仿佛长了十岁;大人听得却似鬼哭狼嚎,声声刺心、声声顶肺,像是要惩罚他卓家的大言不惭。
菊园棋楼闹鬼了,有人说。
有人却道:闹什么鬼?那是菊神陈序道显灵了。
各说不一。卓家的人却不放在心上,仍道:不就是区区象棋吗?能大如海,不可跨越吗?
却不知道这小小的象棋,历数千年的浸孕,已在人们心中布成了一个神秘的宇宙星辰。它是静,亦是动;是阴,也是阳;是虚,更是实;动动静静,阴阴阳阳,虚虚实实,使人们心中最微妙的东西也沿着梦的目光深入棋境……动中生静,静中生动,年年岁岁,生生不息,进而永无止境。因此,尽管卓家一堆一堆的金银往外丢,一批一批的象棋高手往回请,同吃同住同切磋棋艺,大有衔远山、吞云雾、浩浩荡荡、横无际涯、非三年五载击倒梅兰竹三园、重振菊园雄风、令世人刮目相看的气势。然而,一而再,再而三,转瞬奋斗八百年,他的祖辈非但没击倒梅兰竹三园,且连一次和棋的机会都没有。无奈,只好乖乖地回到菊园,祈天祷地,挥刀断指,以作激励后辈不断努力拼搏的精神支柱。
三十二截手指,便源于此。
三十二截手指,就像棋城棋海里的一滴水,与棋城的宽、广、深、博相比,不过是一粒小小的雨珠,坠落便坠落罢了。
卓宇峰心细,从指骨的大小不同、坚硬程度不同,知晓了断指人的年纪,却发现一代不如一代,一代比一代年纪小。他不知道这是否是浮躁造成的后果,还是别的什么。他只清楚地记得,爷爷在父亲面前断指的瞬间,整个身子忽然倏地消失了。在父亲千呼万唤的哭喊下,爷爷才显现蟋蟀般的身影,鬼火似地飘忽不定,缓缓地挤出一句话:“物微藏精则胜比宇宙,儿啊,千万别……”话未完,爷爷便永远地消失了。爷爷到底想说明什么?没说清楚,但暗示是明显的,是对象棋的一种切肤之感,也是对象棋之深博的一种虔敬。父亲刚想说“我明了”,而口还未开,叔公、伯爷已齐声对父亲道:“他说的是鬼话,信不得。从今起,你只能把先辈的豪言记在心上,以此为力量……记住了?”
“嗯。”父亲忙应道,不敢面对叔公、伯爷严厉的目光。
后来,至于他父亲卓世雄是如何捧着爷爷的断指,对天足足发了七天七夜誓的,他就无从知道了。他只记得,父亲在他18岁那年去向梅兰竹三园挑战,结果是惨败而归……
当卓世雄头顶泰山般踏入菊园的那一刻,卓宇峰的心便被一种浓重的阴影笼罩着。他看着父亲那双莽莽苍苍、虚虚空空的眼睛,从肉体到灵魂都有种刻骨铭心的痛。他叫声爹,爹却像只失魂落魄的孤雁,灰不溜秋地在远天划过。母亲也感到事情严重,忙叮嘱他尾随父亲上棋楼。
走入门,父亲正背他而立,滴哒的泪声哗哗落下,如骨离肉散,十分悲怆而尖锐地颤动着他的心弦。作为长子,他隐约觉得自己在这个时候应该不背离父亲,哪怕父亲……
听到脚步声,卓世雄回过身来,见是儿子,忙擦掉泪痕,极力装出一副桀傲不驯的样子,看着儿子一脸英气地走了过来……抚着儿子的头。他欲说千言,喉咙却哽着,一种酸酸的、悲戚的感觉蚯蚓般在腹部、胸间爬行、翻卷,一次次欲冲断他已十分脆弱的神经。“不,世雄,你不能倒,你千万要挺住。”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儿子在你面前哪,祖宗在看着你,你不能丢祖宗的脸。生不能当人杰,死亦要做鬼雄,你可要刚强一些、英雄气概一些。”
唉,望苍茫大地,他何尝不想创造一方美丽的天地送给儿子?然命途多舛,连在小小的棋枰上留下自己尽善尽美的棋谱都做不到,他……内疚、怆悒、懊恼齐集心头。若不是他们卓家早出豪言,他真想抱着儿子痛哭一场,老老实实地对他说:儿啊,心所向望的世界不是想得到便能得到的……爹无能,空有大梦,儿啊、儿啊……但他却不能,不能在惨痛的时刻将自己在儿子心中的形象粉碎,祖祖辈辈追寻的梦不能在自己身上灭了。对,即使死,也要像鬼雄。于是,他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不让哭声泄出来,不让心中的悲戚流露出来,头一昂,颤声问:
“峰儿,记得棋乎?”
“记得。”
“答。”
“是。”卓宇峰突如面对一尊天神,入门前的哭声,此刻与他一点都不搭界,好像全然没发生过。“你爹的样子真凶。”母亲担忧他被吓坏。“不,爹的样子就该这样。”他道。母亲搂着他:“我苦命的儿哟。”可他不知苦从何处来,只知道此刻是父亲点化他一生的关头,他不敢有半点马虎,双唇一张:棋如山,连绵不绝,高峻挺拔,莽莽苍苍,只等一条通天的路;棋如海,宽阔无边,深不可测,浩浩荡荡,只盼一片不落的帆……”
“好。”卓世雄动情地道,目光凝在儿子的脸上,“还记得愚公?”
“嗯。”卓宇峰点点头,然后一张红唇,“太形,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
“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卓世雄接过话茬,目接远天,凝神吟诵。
当卓宇峰吟到“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生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地,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时,卓世雄已缴动得泪光盈盈,“凭此,人之所望也不会穷匮……”
“爹,这便是为棋之道吗?”
“对,对,真不愧是我儿。总有一天,你会打败他们三园的。”卓世雄像在黑暗中看到了光明,显得无比兴奋。而一个声音却催道:“世雄,别婆婆妈妈老说个不停,该自己行家法了。”卓世雄身子一颤,脸色惨白。但只片刻,他便恢复了自若的神情,坦然地走到祖宗的神台前,拿香点上,拜了几拜,然后将香插入香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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