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恶意关心
1
在省委常委会议上，刚通过马国华前往双泉市担任副书记的意向，文件尚未形成，双泉市就传开了。现在的小道消息就是厉害，真可谓信息时代！自然而然，热衷于官场预言的行家们有了素材，用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表情，开始预测马国华来双泉的结果。
按说我国现在的形势够好了，很多外商都看准中国这块市场，纷纷前来寻求合作。许多城市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可是你再看历史悠久、资源丰富的双泉市，至今却还在原地踏步：经济萧条，失业率逐年递增，人命案有增无减，上访的人成群结队。省委信访部门的领导早就有意见了，说他们的部门都变成双泉市的协调办了，要双泉的领导还有什么用！
双泉市市委书记周浩已经年过五十，到了进则难，不进则退的尴尬时期。再说，他既没有干出什么成绩，也没有深厚的背景，未来并不乐观。这时候马国华突然来双泉，傻子都能够看出些什么。人家马国华是什么来历：曾留学日本，戴过博士帽，把日语与英语讲得呜里哇啦；身材伟岸，相貌英俊，谈吐不凡。据说，当年他从日本业满回国，几所大专院校高薪聘请，他却义无反顾地走进了省统战部负责对外协调，随后又担任省委书记的秘书。此种好运，曾羡煞多少官场钻营者！当然，最不能忽视的是其泰山大人，曾担任过省人大代表，现虽赋闲在家，常与笼里的鸟儿发些时风渐差的牢骚，但他常与省委书记对桌小酌，可见其间私交之深。
种种理由都说明，马国华前程似锦。
马国华来双泉报到的那天，周浩率六大班子成员在双泉宾馆迎接，准备隆重地为马副书记接风。双泉宾馆是双泉市最具档次的私营宾馆，训练有素、体态优雅的服务生依门而立，蜂腰红唇的小姐脸上挂着情人般的表情，让每位顾客都忘却价格不菲的问题。周浩就在这样的宾馆的总统套房里，呆在窗前，肿胀的眼泡更显低垂，目光散落到远方，表情深沉得就像资深的思想家。
窗外的双泉公园正被盛夏宠幸，绿树掩映出深幽的情调，微风拨开夏幔，古老的建筑露出唐宋风采，使人的思绪悠然于时间的厚度里，平空生出些许莫名其妙的凭吊与感慨！
此园建于唐朝末年，名字缘于此地某年大震，地壳痛苦地扭曲痉挛，两道“热泪”平地射出数丈之高，此后经年不衰，因此激发了州官建园的灵感。然已是往事矣！去年，就在科学家们抚着充满智慧的大脑瓜子议论臭氧层的问题时，两道泉水突然枯竭了。市委只得用动力模拟双泉的形貌，整出两道赝泉以飨游客。
周浩把目光从公园的美景里徐徐收拢，对身后的财政局长赵方才说：“都安排好了吗？”
赵方才点头应道：“安排好了。”
周浩笑着问：“昨天晚上看天气预报了吗？”
赵方才说：“三十八度，有雷阵雨。”
周浩叹口气说：“是呀，该下场雨了。”
读着周浩脸上的那些不痛快，赵方才心里明白，肯定是有关马书记来双泉的传言影响了他的情绪。可以肯定，现在周浩的心里忐忑不安，五味俱全。纵然脸上显得风平浪静，那只能说明他心理素质优秀。事实上，周浩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呀，中国越来越重视年轻有为的干部了。
长江后浪推前浪，官场就像军营，不养老不养小。每个人心里都蓄着疼痛与遗憾，都不容易呀！
赵方才凑到周浩面前，小声问：“周书记？”他说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盯着周浩脑后那三道肥厚的褶皱等候吩咐。
周浩脑后的褶皱蠕动了一下，回过头淡淡地笑着说：“让项市长过来，我跟他商量点事儿。”
赵方才点点头，迈着悄无声息的步子退出房间，把门轻轻闭上。他来到五楼的会议室里，抬头看到宾馆经理郑萍正凑在项市长面前，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便皱了皱眉头小声说：“项市长，周书记找您有事。”
项宁去后，郑萍凑到赵方才面前，画得很明显的眉毛跳跳，小声问：“方才，周书记怎么样？”
赵方才立到被郑萍身上那种热熏熏的香味包围了，他盯着郑萍光秃秃的眉睑上那道墨线，瞪眼道：“你乱问什么？”
郑萍随即撇嘴：“问问怎么了。”
郑萍是赵方才妻子的二姐，早年只身闯荡香港，后来嫁给八十岁的富商为妻，富商也许不堪风花雪月之事，不久便一命呜呼。郑萍揣着不菲的财产回双泉建了该宾馆，与市委的大小头头打得火热。然而，已是四十岁的人了，岁月与化妆品的战争把脸当成了战场，而她却总以为自己豆蔻年华，热衷于张扬卖弄。赵方才并不喜欢这个姐，可以说很反感。
郑萍看到赵方才脸上的愠怒后，撇着嘴，扭着屁股扎到几位部长跟前，歪着头听了一会他们讲笑话。突然插话问：“听说马副书记的夫人有痴呆症，出去老找不到回家的路，这事儿是真的吗？”
这句话问得极没水平。身在官场，扎堆的时候可以讲荤事，可以山南海北、古往今来神侃一通，原则是不能论及别人的长短，更不能谈政策问题。所以，几位部长都不理会郑萍，依旧扯那些无关紧要的事儿。郑萍用失望的目光去瞅赵方才，赵方才摇摇头，阴着脸儿去厕所了。郑萍见几位部长爱理不理，自感没趣，扭着屁股走到正懒在沙发上瞌睡的秘书长文秀山跟前，用手摇摇他问：“文秘书长，抽时间给我写几幅字吧，我准备把您的墨宝挂在房间，增添点文化氛围。”文秘书长乃双泉第一笔，曾在“羲之书法大奖赛”上获过奖。近几年，双泉市许多人家都挂有他的墨迹。他睁开眼睛瞟着郑萍那张粉脸，又扭头瞄瞄旁边几位漂亮服务小姐，问：“郑萍，我发现你越来越漂亮了。”
郑萍摇头说：“寂寞了？”
文秀山小声说：“想我啦？”
郑萍笑着说：“去你的。”
文秀山笑道：“这么盯我干什么？”
郑萍问：“哎，听说马副书记的老婆有痴呆症，出门都找不到家，这事儿是不是真的，我真的很想知道！”
文秘书皱眉说：“怎么，想好事儿了？”
郑萍说：“去你的。”
文秀山打着哈哈走开了，他站在窗前点棵烟深吸一口，浓稠的烟雾在他的脸前久久不去。郑萍又凑到他身边搭话，文秀山冷着脸儿说：“我说郑萍呀，不该问的就不要问了。”郑萍脸上挂着厚厚的失望，高跟鞋脆脆地敲着地板去了。这时候，赵方才来到会议室对大家说：“马副书记的车马上到，周书记让大家到楼下等着。”大家纷纷站起来，开始往楼下走，碰到周浩时，大家的样子顿时绷得紧紧的，步子也迈得慢了。
来到院里，大家站在假山池水旁边，茫然地盯着院门发呆。没有人说话，只有池水中的喷泉哗哗地从半空中坠落，溅出的水星儿凉凉地落在脸上。前方就是双泉湖，里面的两股泉水正不停地冒着，有许多游人在岸边，指着那两股喷泉说笑。大家偷着去瞅周浩，只见他正用肌肉堆着笑容，很机械地望着那扇拉开的铁栅门，没有了以往的那种风度。
周浩说：“天气这么热，该下场雨了。”
项市长点头：“据专家预测，今年的雨水大，我们的两口泉有望在七月份喷水。”
周浩点头说：“好，好，是应该喷水了！”
一辆奔驰300轿车驶进宾馆，软绵绵地停在了白漆画成的方格里。大家认出这就是省委书记的专车，心里不由肃然起敬，马上在脸上堆出笑容。车门洞开，马国华高大的身体从里面舒展出来，向周浩等人挥手示意。周浩走上前紧紧地攥住马国华的手摇摇说：“马书记，欢迎，欢迎，欢迎！”
项市长说：“周书记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马国华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其他人的脸上都挂着笑容，依次与马国华握手，为了显出真诚来，都故意用了些力。随后，大家拥着马国华向五楼会议室走去。经理郑萍站在大厅门旁，脸上挂着妩媚的笑容，优雅地伸出手说：“马书记，我代表双泉宾馆全体员工欢迎您，请您多提意见。”马国华伸手轻轻碰碰郑萍的手，抽回来说：“多谢，多谢。”郑萍引着大家向五楼走去，边走边回头看马国华。马国华放慢了脚步，对周浩说：“周书记，您的工作这么忙，真不好意思。”
周浩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来到会议室，马国华抬头看到主席台上方挂着红布黄字，用的是大黑体：“热烈欢迎马书记前来双泉市担任领导工作。”这字幅让马国华不舒服了，这不是小题大做，故意制造矛盾吗？要写也没有关系，加个“副”字就很贴切了。心里虽然反感，但脸上却显得无风无火的，笑着说：“周书记，何必搞得这么夸张呢，我可是来接受领导的，对了，这字幅是谁写的，太粗心大意了。”说到这里就不能再说了，在官场上混说半句就很到位了，因为大家都不是傻子，谁都知道你下面的话是什么。
周浩问：“夫人怎么没来？”
马国华说：“去宾馆休息了。”
周浩忙说：“这哪行呀，秀山去把赵晓晓同志接过来。”
马国华说：“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周浩态度很坚决地让秘书长文秀山去接，马国华看看旁边扛着摄像机的记者，心里感到恼火。赵晓晓的病是众所周知的，他无论参加什么场合都不带她去，怕当众闹出笑话。自然，大家都知道赵晓晓的情况，没有人在这件事上较真儿。他周浩并非不知此事，却刻意往这件事上绕，马国华心里明白，是趁机羞辱于他。到时候把晓晓的丑态摄下来，在电视里那么一播，自然是告诉全市的人，他马国华一表人材，为了升官发财娶了这样的媳妇。临来双泉之前，马国华为了预防出现类似的事情，执意要把赵晓晓留在省家属院的家里，但岳父岳母哪肯同意？
文秀山低着头去了，马国华苦笑着说：“周书记您是知道的，她不适合到这种场合，她可能会骂人的，大家要有思想准备。”
周浩说：“没关系，没关系。”
马国华说：“对不起，我去趟洗手间。”
……
展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