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绝情
丽娘已经到了随时都有可能生的时候。她着急上火,白天黑夜都在府中散步。我天天陪着她走,可我不想说话,只觉得十分疲惫,是心上的累。
平生第一次,我不能读书,因为不愿看到任何引起我思考的东西。我真的向往能有那无思无虑的境地。但我根本无法遏制脑中如海涛般袭来的种种思绪。过去我喜欢与人唠叨讨论,可现在,我体会到了什么是欲语还休。因为无从说起,因为说不清楚,因为说了也没有用,我只能沉默。
以前我习惯了失望,这次我才明白了失望和绝望的区别。失望也许痛苦,但不是这样的空虚:有什么在我心底崩溃了。这种崩溃有身体上的表现,我的心脏跳得忽快忽慢,手心出汗,坐立不安,惶惶不可终日。
“谢审言”这个名字成了我心中不能触及的禁忌。我们之间谁是谁非,我都不愿再回忆。那些记忆和话语,我深埋在了心底的一个角落。否则,痛苦袭来,会像一只手扼住了我的咽喉,我实在受不了。
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此生的下场很有可能是“没有爱情一生孤独”。主观上,我感到心灵倦怠,至少现在,真的无意再涉情爱;客观上,我已经失去了贞洁和名誉。在这里,作为一个女子,我已无可取之处;作为一个家族的成员,我也一样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爹的地位岌岌可危,我家如能保全,已是万幸,如今谁都不会来趋炎附势。原来最担心的可能,现在已经不是个噩梦,而成了最近的现实。无知的洒脱变成了觉醒后的慌张,恐惧的痛苦如野草般从我的心深处疯狂生长,钻出土壤,覆盖心田……
这天早上,我正和丽娘走着,丽娘突然停了一下,兴奋地说:“洁儿,我想是时候了。”我忙问:“怎么样的感觉?”丽娘说:“就是稍有些疼,从凌晨开始的,我们走这么长时间,好几次了。”我说:“咱们快回屋,去请稳婆。”
我们走回屋中,哥哥很快来了。他为了丽娘的生产,这一段时间没有出诊。他号了脉说,不用担忧,还有好长时间的。稳婆来后,哥哥就出去了,屋里留了我、杏花和丽娘的两个丫鬟。
前几个时辰过得很容易,丽娘阵痛来时端坐运气,一声不响就过去了。听着我和杏花的调侃还跟着笑骂。我抽空去吃了午饭。傍晚时起,丽娘开始闭着嘴呻吟,后来小声叫。等到天色漆黑之时,丽娘阵痛时就是连哭带叫了。我见着胆寒,但稳婆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还一个劲儿说:“夫人的气色很好。”烛光之下。丽娘面部表情狰狞,有点像漫画里的巫婆,虽然年轻,可还是巫婆。
入夜了,我又困又累,一个劲儿让下人端上茶水糕点。丽娘只喝了一点水,她又长又密的头发全都汗湿透了。人的适应力真强,我居然在丽娘一会儿一叫的刺激中,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时,口水湿了嘴角。丽娘的哭叫声连续不断。可稳婆高兴地说:“快啦快啦,夫人,快熬出头啦!”
我近乎麻木不仁了,看着丽娘这么痛苦,还犯困。突然,稳婆说:“出来了出来了。”我忙凑过去看,只见丽娘流血的两腿之间赫然伸出了一只极小的脚!我一下子吓得完全清醒了。孩子不是头朝下?我不敢说话,只咬住牙看着。稳婆说:“夫人,孩子脚出来了!等痛时,夫人往下面使劲。”丽娘喘息着说:“怎么,是脚……”稳婆说:“脚踏红云!是好征兆!”我心说这要是在现代,早就剖腹产了。那只小脚外面有一层半透明的胎衣,小脚微动,胎衣破了,一股水喷了出来,这就是羊水了。接着另一只小脚也伸了出来。
丽娘大声喘息,她腿间的两只小脚偶尔踢一下。我气都不敢出,如果出问题……丽娘问:“孩子,活着?”稳婆说:“当然活着哪!还动呢。”丽娘俯身,竟用手摸了摸那双小脚,她仰起满是泪水和汗水的脸,对我说:“洁儿,如果,我生不下来,你一定要先救孩子!用剑剖开我……”我大声说:“你胡说什么呀!快一心一意地生啊!”丽娘还想再说,阵痛到来,她说不出话了,咬着牙,狠狠地使劲,孩子的小腿慢慢地露了出来。她又一阵喘息,再推。
我眼看着那小小的腿,大腿,接着是胯部……稳婆叫起来:“夫人啊!是个公子哪!”丽娘又一阵哼哼。忽然,我发现,那极小的半个身子,在丽娘的两腿间不知怎样已经转了个九十度,是婴儿自己在丽娘的推动中侧了身子,也在努力地要出来。
我原来以为生产时,是母亲使劲把孩子生出来,现在我才知道,孩子也同时在往外挣扎。这么弱小的生命,这么执着……
怔怔地,我看着稳婆抓着婴儿的小腰,我来不及眨眼,那孩子已经掉了出来,身子有白腻腻的一层东西,孩子乱动着。稳婆一连声地说好,她将孩子洗了放在丽娘胸前,丽娘哭得一塌糊涂,在外面守候了一夜的爹和哥哥十分高兴,爹给他取名叫董玉澄……
天已经大亮,我在极度兴奋和疲乏中走回屋中。一个生命,诞生在了我眼前。他的母亲经过了那么多的痛苦,可相比那失去这个生命的可能,所有的痛都无足轻重了。
后面的一个月,我天天去帮着丽娘。我抱着那个哭叫不止的小家伙,十分欢喜。他张着的没牙的嘴,紧闭着的眼睛,淡淡的眉毛……我明白人们说的“爱得想把他吞了”是什么意思了。我恨不得他是我的,是我经历了那样的痛,那样的苦,流了汗,流了血,把他带到了这个世上。
看了丽娘的生产后,我莫名地有种振奋感。似乎是我的情绪滑落到了最底部,开始往上爬了。每次想起那个婴儿的转身,我都有种感动。那从母体中向外拧动身躯的本能,让我看到了在人身上最原始的积极。这种积极没有理由,不属于人生的经验,却深藏在人生的根基里,是一种坚持。就是这婴儿的转身,注定了人在最绝望的时刻,必须再做努力。多少迷路的人,在精疲力竭之时,还会再多迈一步,不是因那一步将带他们到达目的地,而是他们不愿放弃。多少重病的人会坚持在痛苦中活下去,不是因为他们相信能痊愈,而是他们不愿停止抗争。
我明白了我是多么胆怯的人,多么害怕痛苦。我在出生时肯定也曾那样转身,从我母亲无条件的安全里选择奔向这个世界。
这么多年了,我比当初那个无助的婴儿不知强壮了多少倍,聪明了多少倍,但比那个婴儿丧失了更多的勇气。我愿意选择容易的道路,回避艰难。如果那个婴儿如此选择,他就不会活下来了。
就是在这种情绪和思维的亢奋中,我迎来了春天。
即使我拼命地压制,有时我还会想到,去年,就是此时,我来到了这里,见到了谢审言……春光渐浓时,我们开始了那次旅程……那些记忆还依然清晰,但我的心会骤然停止跳动,让我不敢再多回想半分。可我在清晨醒来之前,常梦见谢审言。他总是那身白衣,静静地站在我身旁,无声地对我说要我信他,他没有忘了我……有几次,我在梦中抬手,甚至觉得触到了他的身体,真实而温暖,像那天我给他擦身时的感觉……醒来的片刻,我恍然以为我们还在外面,我还能和钱眼谈笑,还能对他讲话,让他听到我的思绪,因为他说他会记在心里一辈子……接着就会意识到我那时并不知道他是这样的,现在知道了,也已经过去了。
一天天,我在府中的小径上缓步来去,看绿色的花苞冒出来,各色花朵怎样不经意似的,无法阻挡地绽放在枝头,然后翩然凋谢。那不能琢磨的时光,此时在花朵的变化和青草的生长中,显示了它行进的痕迹。
春天必将再来。时光流逝,将带来周而复始的美丽,它的逝去,不过是那谢幕时优雅的退出。可那些在春天里发生的情和事,却远去无回。如春光般动人的美好,却远比春天脆弱。我不惋惜春光易逝,但哀悼落花流水,感慨为何欢乐在人心中只是短暂停留,悲伤却十分长久。
我多希望,我没有主观上的偏爱,欢乐和忧伤都是一样的短暂。我多希望,就如这年年复返的春天,我心中的快乐会时时更新如不竭的泉水,洗去心中沉淀的忧郁。我多希望,我真的能做到,当一切都过去,我只余微微的笑颜……
周围的人们像约好了一样,都不再提谢审言的名字。只有钱眼每次见我,还会说一句什么“那时在路上,我们曾……”这样这样,那样那样,我一般都忍住烦躁不做答复。他像哥哥当初一样,常在外面买卖药材和讨价收账,十几天不着家。就是在城中时,也总是夜半才回府。但他的奔忙该是大见成效,至少我的四季衣服全换成了新的,其中还有几件男式的长衫。
展开
——夹子
晋江沉浮多年,此文难得一见,作者以第一人称叙述,内心的描写非常细腻,见解独特,细细品读令人回味绵长。
——卡本
原来世间还有这样的女子,真实却美好。还有这样的男子,傲骨却谦卑。还有这样的朋友,嘻笑不弃。还有这样的亲情,温暖不弃。
——wi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