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 葬礼
于是,时光席卷着我们,无可挽回地开始倒流。我们不得不放下所有,成为她赤条条的俘虏。反正无论时间是向前还是向后,你都无法把曾经拥有的随身带走。
逆流向上的岁月之舟,不停地倒退,进入过去,最终停泊于西汉平帝元始三年(公元三年)的南阳郡蔡阳县春陵乡。这是一个初秋的清晨,一切已然发生,我们来此见证。
远远传来的,是那首悲伤的挽歌《蒿里》,在清晨的薄雾之中反复吟唱: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千余号人,百余乘车,组成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正行走于乡间的道路。前来陪同死者走完这最后一程的,既有死者的家眷宗族、宾客亲朋,亦有或慕名或仗义而来的陌生人。甚至连作为最高地方长官的南阳郡守,也率着幕僚前来观礼。从这样的阵仗和规格便可以看出,死者定然非同寻常。
正在收割的老农,自田亩间直起身躯,眺望着送葬的队伍。等队伍渐渐走远,便按捺不住相互谈论起来。
“是刘家吧?”可不,正是刘钦老爷,好端端地在汝南郡的南顿做着县令,忽然就病死在了任上,可惜着呢。”“丧事办得真阔气。”“敢情。他家不阔气,谁家阔气?”
“可是,偌多陪葬。再殷实的家底,怕也经不起这般挥霍呀。”
“如今这世道,谁家好意思不厚葬呀?别说是富贵人家,就是咱们穷苦人家,也都得咬牙硬撑,让自家的丧事尽量体面些,免得遭人耻笑。”
老农叹了口气,道,“是啊,老人一死,后生可就要遭大罪了。这年头,咱们是连死也不敢了,就怕倾家荡产、祸害子孙呀。”
歌声停歇下来,送葬的队伍也停了下来,墓穴到了。执绋的小男孩退到一旁,站在母亲樊氏身边。樊氏用手抚摸着男孩的头顶,轻声说道,“文叔,再去给阿父磕三个头吧,阿父没有了,你再也见不到你的阿父了。”
小男孩便是刘秀,字文叔,死者刘钦的幼子,时年九岁。他听了母亲的言语,本已止住的眼泪,再度涌出眼眶。等他磕完头之后,八条大汉将棺椁抬起,走向幽深的墓穴。到了墓坑,八条大汉各据一方,喊着号子,慢慢将棺椁向墓坑中沉去。
棺椁一旦入土,便意味着死者从此进入地下世界,与人间再无牵涉。因此,入棺之时,乃是葬礼上最悲之时,送葬人群早已是哭声一片。
然而,离奇的事情发生了:无论八条大汉如何摆弄,却总也无法将棺椁顺利地放入墓坑,仿佛棺椁有灵,在故意和八条大汉作对。久试无功,大汉们面面相觑,神情惶恐。须知他们都是职业抬棺者,参与葬礼不下百回,今天这样的怪事,却是头一回碰到。
送葬人群目睹此状,也渐渐止了哭声,皆是大惑不解,莫知所以。
死者的弟弟刘良走了过来,对樊氏说道,“阿嫂,莫非兄长尚有心愿未了,不忍就此永诀?”
樊氏也是惊疑不安,乃抚棺而泣,问道,“元伯,岂有望欤?”哭声愈剧,又道,“我知道,你还是要等伯升呀,你还是要等你最喜欢的长子,等他来见你最后一面,你舍不得他呀。如果我说中了,你就动一动吧。”
樊氏话音刚落,棺椁居然真的微微晃动了—下,在场千余人,尽皆骇然变色。
刘良叹道,“兄长既有所望,姑且停柩待之。伯升或许能及时赶到,也未可知。”
于是停下棺椁。众人沉默着,期待着。
过了漫长的半个时辰,忽然隐隐传来号哭之声,再过片刻,便遥遥望见素车白马,正疾驰而来。早有眼尖者看得真切,大呼道:“伯升从长安太学回来了。”
来者身高八尺七寸,体态魁伟,正是死者刘钦苦盼的长子,姓刘名縯,字伯升。他本在长安太学就读,为博士弟子,一闻父丧,星夜起程。千里狂奔,饶是如此,仍然是迟了半步。
刘縯远远便滚鞍下马。跌跌撞撞地奔到灵柩之前,抱棺恸哭,直至昏死过去,众人赶紧救起。
待刘縯醒转,樊氏抚棺道,“伯升已回,心愿已遂。行矣元伯!死生路异,永从此辞。”会葬者千余人,闻言无不挥涕感伤。
八条大汉抬起棺椁,再次向墓坑中沉入。果然,这次下棺十分顺利。棺椁既下,随葬器物如珠玉珍宝金银财帛印绶乐器车马生禽等等也都纷纷入藏,于是负土堆坟高至二丈五尺乃止。刘钦生前为南顿县令,秩千石,坟高如此,正合他的身份。
时已午后,送葬队伍徐徐回返。在隆重的葬礼将要结束的时候,人们往往有一种迟钝和恍惚的感觉,他们大都一言不发,即使偶尔交谈,也都压低了声音。
刘秀跟在长兄刘縯身后,默默地走着。他们兄弟俩一向聚少离多。当刘秀开始记事时。刘縯就已经远赴千里之外的长安求学,偶尔回家,也呆不了几天。因此,对这个大他十岁的长兄,刘秀既亲切又陌生,既敬畏又依恋。
刘縯看了看刘秀,锐利的眼神中有了温暖的颜色。刘秀受了鼓励,昂着头问道:“你还去长安吗?”
刘縯摇摇头,道:“不去了。”
刘秀想和刘縯多说会话,便没话找话,又问道:“长安好玩吗?”
刘縯道:“好玩。”
刘秀道:“那你给我讲讲。”
刘縯面色忽然忧郁起来,他叹口气,道:“文叔。你虽还小,可已经不能再一心只想着玩了。”
刘縯的语气虽然不重,可是刘秀依然从中听出责备的意思,于是怏怏不乐地不肯再说话。刘縯笑了笑,反问刘秀道:“你可知道当今天子姓什么?”
在刘秀看来,这问题实在简单得有些侮辱他的智商。便有些不屑地答道:“天下是高祖的天下。当今天予,自然和咱们一样姓刘。”说完之后,意犹未尽,又颇为得意地炫耀道,“我还知道当今天子的名字。他本名刘箕子,去年又改名叫刘衍。他虽然比我大四岁,可要论起辈份来,还得管我叫一声皇叔呢。”
刘縯赞许地点了点头,口中却道:“不。当今天子姓王。”刘秀恍如遭到当头棒喝,一时果了。刘縯接着又道:“刘衍名为天子,实为傀儡。朝政大权,操于大司马王莽一人之手。王莽虽无天子之名,却有天子之实。且看着吧,只在早晚。王莽必篡夺我刘姓天下。”
刘绩仿佛是压抑已久,不吐不快,不等刘秀答话,便又继续说道:“阿父辞世,此乃家丧,悲之则已。江山沦落,是为国丧,你我皆高祖之后,焉能坐视!如今虽力有未逮,然而身为宗室,羽翼汉家,匡扶刘姓,责无旁贷。文叔,你虽年幼。却也需时刻将此铭记在心,不可再一意贪玩了,努力!”
刘秀听得似懂非懂,却不假思索地坚定答道,“不会的,天子不会姓王的。”冲动之下,他几乎要脱口说出自己的秘密来。
刘縯却已经大步向前走去,前面有人正在向他招手。很快,一群刘氏子弟便将刘縯簇拥起来,多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正当激愤躁动的年纪。他们围着从长安归来的刘縯,强抑心中的兴奋,好奇地向他打听着外面的世界。在这些刘氏子弟当中,如刘玄、刘嘉、刘祉、刘终、刘赐、刘顺、刘稷等人,日后皆各有一番造化,史册留名不提。
刘秀有些失落地看着弃他而去的长兄刘縯,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如同一名首领。虽然还沉浸在葬礼的庄重和悲痛之中,但在他的眉目之间,却掩藏不住自信的活力,风发的意气。
刘秀怀揣着他那完好无损的秘密,无趣地向前走着。阿父临死前,屏退众人,独留他_人在身边。告诉了他这个秘密,并切切叮嘱,永远不可向任何人提及。这是阿父最后的遗言,也是阿父最后的期望。刘秀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之后。在他小小的心中,已经做了决定:他将遵照阿父的叮嘱,永不将这个秘密与任何人分享,哪怕是他的母亲,哪怕是他的兄弟。
刘秀回头看去,阿父的新坟犹然在望。黄土之下的阿父,留给他长子的,是他最后的牵挂,而留给他幼子的,则是一个最后的秘密。
不知何时,天空中开始有雨丝扬起。母亲在唤他了,“文叔,上车来。”刘秀听话地上了马车,靠在母亲的怀里,而他那看向窗外的眼神,分明多了一种和他年龄不符的忧伤。
他知道,在这个细雨的黄昏,他的童年已经永远地结束了。
NO.2 我的朋友刘伯升
人生能有几个七年,所以恨不能可以慢放。而历史却有无数个七年,有时候就需要适当地按—下快进。当然,也不能像看A片那样,从头到尾都是快进,毕竟,高潮到处都是,也就无所谓高潮了。
言归正传,一晃七个春秋,便到了公元十年。两年前,王莽果真如刘绩所预言的那样,篡夺了汉朝江山,改国号为“新”,是为新朝。王莽这次的改朝换代,自始至终几乎未遇任何反抗,既没有流血,也未用暴力,在中国历史上可谓是绝无仅有。刘邦和他的子孙们经营了两百余年的西汉天下,就这样被王莽如同变魔术一般,轻松地纳入自己口袋。关于王莽的这招妙手空空,我们将在后文再予细表。
眼下且单表刘秀,自父亲刘钦的葬礼之后。他便跟随官居萧令的叔父刘良,到了沛国萧县,由叔父抚养,并入萧县小学就读。刘良怜惜刘秀年幼丧父,对刘秀加倍疼爱,逾于亲生。
刘良生性温顺敦厚,却又好为人师。每次逮到刘秀,便教训道:“居,吾语汝。可知处世之道?”
刘秀摇头,“不知”。
刘良伸出三根指头,道:“处世之道,不过三字而已。”
刘秀问:“哪三字?”
刘良徐徐道:“别惹事。”
刘秀道:“三字未免太少。”
刘良道:“那我再送你三字。”
刘秀道:“哪三字?”
刘良再伸出三根指头,又徐徐说道:“事别惹。”
总之,刘良便是这样一个人,凡事能躲则躲,疏于抗争。
公元十年,刘秀已是一位十六岁的少年。这年的十一月,他那平静而幸福的生活,被朝廷的一道诏书彻底打破。诏书曰:“诸刘为吏者皆罢,待除于家。”
这道诏书意味着:甭管刘良在萧县的政绩如何,他都必须下岗,回老家待命,谁让他姓刘呢。对此,刘良其实旱有心理准备。王莽上台,自然要扶持王氏子弟,摧抑前朝宗室。刘氏家族之人被罢免官职,贬斥为民,只是迟早的事。
刘良交割印绶、收拾行装,带着一家老小,踏上了归乡之路。从萧县往西,经颖川,抵南阳,路途将近千里。倘若搁在往年,有沿途官府的食宿接待和安全保证,这必将是一段轻松愉悦的旅途。然而这回不同往常,刘良不再是宗室,而且连官职也丢了,这样的福利,自然再也同他无缘。他和他的一家,已经沦为平民,路途迢迢,只能自求多福。
也是刘良一家合该有事。待他们行入颍川郡舞阳县境,时已薄暮,放眼望去,不见人家,加上正值隆冬时节,白雪遍地,道路难行。正愁苦问,斜前方杀来一队人马,有数十人之众,气势汹汹,一看便知来者不善。
人马近前,将车队团团围住,齐声大呼:“统统下车。”
刘良一家只得下车,立于雪地之中。贼首打量了一番他的猎物,确认并不扎手,于是和颜悦色道:“请问,你们是要保命呢,还是要去命呢?”
刘良赔笑道,“但求全命。”
贼首点点头,道:“如此甚好,便全了尔等性命。”手一挥,下令,“车马悉数运走。”
众贼得令,喜滋滋地动手不提,十来辆车,够肥的。正欢喜间,忽然就听到一声少年的大喝:“且慢。”
刘良面色大变,一把捂住刘秀的嘴巴,心里懊恼不已,眼看性命保全,损失些财物也就罢了,偏这刘秀不知轻重,节外生枝,硬要喊一嗓子,万一激怒众贼,性命怕也难保。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