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幻宫殿
幽暗朦胧的晨曦透过窗帘渗进屋子。一如往常,他拉了拉毯子,期望再眯一会儿。但很快,他就意识到已经不能这样,得赶紧起床了。今天的日出可预示着一个非同寻常的日子呀,他记得。这一念头顿时驱走了他全部的睡意。
片刻之后,在床边摸索拖鞋时,他感到自己依然麻木的脸上迅疾掠过一丝讽刺的怪相。他将自己从微睡中拽出,就是为了到那个主管睡眠和梦幻的机关塔比尔一萨拉伊去上班。对任何他人而言,这一怪物般的机构都会显得滑稽可笑,但他实在太焦急了,根本笑不出来。
一股好闻的茶和烤面包的香味从楼下飘来。他知道母亲和老保姆正热切地等着他。问候她们时,他尽可能地显示出一些热情。
“早上好,母亲!早上好,洛克!”
“早上好,马克一阿莱姆!睡得好吗?”
她们的眼中闪出一丝激动的光芒。无疑,这同他的新职位有关。兴许,同他本人前不久一样,她们也在寻思,这是他还能享受凡人安宁睡眠的最后一夜了。从今往后,他的生活必将截然不同。
用早餐时,他难以将心思集中于任何事情。焦虑存不断加剧。当他上楼穿农时,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步人了客厅。地毯淡蓝的色调已经失去安慰的力量。他走向书架,就像头一天那样,在医药柜前站定,目光落在书脊的标题上,凝望了许久。随后,伸出手,取下一部厚重的用深得发黑的褐色皮革包着的对开本书卷。已有好多年没有打开过它了:他的家族历史全写在里面哩。封面上,某只未知的手题写了标题:库普里利家族历代紧接着是个法语单词:编年史。
翻阅书页时,他感到,要看清那些手稿的句行十分困难。由于作者各不相同,风格也就变化不定。不难猜测,绝大多数作者当时都已进入耄耋之年,而那些年轻些的,也都面临生命的尽头,或处于某种大灾大难的边缘——在此关头,人们往往会有一种不可抑制的冲动:必须在身后留下点儿遗言。
我们大家族中第一位在帝国中获得要职的是梅特·库普里利,大约三百年前,他生于阿尔巴尼亚中部一个小镇。
马克·阿莱姆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的手在继续翻阅,目光却只落在那些宰相和将军的名字上。天哪,他们全都属于库普里利家族!他想。而他早晨醒来时,愚蠢透顶,竟然还惊叹于自己的新职位。他真是个十足的大傻瓜!
看到梦幻宫殿几个字时,他意识到,自己既在寻找它们,也在躲避它们。但要跳到下一页,已经来不及了。
我们家族同梦幻宫殿的关系一直非常复杂。起初,在耶尔迪斯一萨拉伊年代,它还仅仅负责解释星相。事情相对简单一些。只是在伊尔迪斯·萨拉伊变成塔比尔·萨拉伊时,一切才开始乱了套……
马克·阿莱姆的焦虑,刚刚被所有那些名字和头衔分散了一小会儿,此时又一次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开始重新浏览那卷编年史,但这同潦草而又快速,仿佛手指尖问忽然刮起了一股大风。
我们的父姓由阿尔巴尼亚单词ura转译而来;意指阿尔巴尼亚中部的一座三拱桥,建于阿尔巴尼亚人还在信奉基督教的年代,建造时,曾将一名男子砌进桥墩。大桥竣工后,帮助建桥的我们的一位名叫焦恩的祖先,遵循一种古老的习俗,将乌拉(ura)连同沾在它身上的凶手的耻辱一道当做了自己的姓名。
马克·阿莱姆砰的一声合上书本,匆匆离开了客厅。几分钟后,他来到了街上。
这是个潮湿的早晨。天正下着零星雨夹雪。那些巍峨的建筑,以依然紧闭的大门和边门,傲视着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仿佛又增添了不少阴郁的气息。
马克一阿莱姆将身上的大衣扣得严严实实,就连领圈也没放过。望着纤细的雪片打着旋儿,在熟铁街灯的四周飘舞,他感到一股冷战从上往下掠过了脊梁骨。
一如往常,每天的这一时刻,大街上挤满了踩着点匆忙赶去上班的各部门职员。沿着大街往前走时,有好几回,马克一阿莱姆都在纳闷,是否早就该叫辆出租马车。塔比尔一萨拉伊比他想象的要远。一层薄薄的雪,处于半融化状态,使路面走上去很滑。
此时,他正走过中央银行。再稍稍往前,只见一排冰霜覆盖的四轮马车停在另一幢威严的大楼外面。他不知道这又是什么衙门。
他的前面,有人滑了一跤。马克一阿莱姆眼看着他试图恢复平衡,跌倒,从地上站起,骂了一句,同时开始检查:首先他那溅上污泥的斗篷,其次他滑倒的地方,最后,神情有点茫然地继续赶路。千万当心啊!马克一阿莱姆心里说,不知是提醒那位陌生人呢,还是他自己。
事实上,他用不着担忧。通知上并没有说他必须在几点到机关报到。他甚至都不确定是否必须早晨报到。突然,他意识到,他压根儿就不知道塔比尔一萨拉伊的作息时间。
雾霭中,他左边什么地方,一口钟响了一下,声音嘹亮却又刺耳,仿佛是为自己而鸣。马克一阿莱姆加快了步子。他早已竖起衣领,此时,无意中像是要再竖一次。其实,并不是他的脖子冷,而是胸口一个特别的地方。他摸了摸上衣的里口袋,以便确定他的举荐信安然无恙。
忽然,他注意到,周围的行人比刚才少了。所有职员都已在办公室各就各位,他想,心中一阵剧痛,但很快又安下心来:他的位置和他们不同。他还不是一名公务员呢。
老远,他想,他就已看到塔比尔一萨拉伊大楼的一侧。待走近一些,他发觉自己是对的。没错,正是那宫殿,褪色的圆顶看上去好像曾经是蓝色,或至少浅蓝色,可此刻在雨夹雪中几乎失去了任何色彩。这是宫殿的一个侧面。正面一定对着拐角处的那条街道。
他穿过一个小小的几乎荒废的广场。广场的上方,矗立着一座清真寺的尖塔,细长得出奇。是的,这里就是宫殿的大门。它的两翼伸得远远的,一直没入雾霭之中。而宫殿的主体部分稍稍靠后,就好像面临某种威胁而退缩不前似的。马克一阿莱姆感觉他的焦虑在加剧。眼前有一长排完全相同的通道。走到近旁,他发现所有这些被雨雪淋湿的大门都关闭着,并且看起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打开过。
正当他一边溜达,一边用眼角注视这些门时,一名戴着头巾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他的身旁。
“从哪里进去?”马克一阿莱姆问道。
那男子指了指右边。他身上的斗篷,袖子如此的宽大,以至于丝毫也不受手臂动作的影响。巨大无比的衣褶把他的手一下子变小了。我的天哪,多么怪异的打扮,朝指定方向走去时,马克一阿莱姆心想。过了一会儿,他听见附近响起更多的脚步声。那是另一个戴着头巾的男子。
“这边走,”他说,“这是工作人员通道。”
马克一阿莱姆因为被当做了工作人员而感到得意。他终于找到了进口。门看上去十分沉重。共有四座,一模一样,都装有铜把手。他推了推其中的一座,发觉要比自己想象的轻许多。真是奇怪!随后,他便踏上了。‘条寒冷的走廊。走廊的顶棚太高了,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正身处坑底。两边都有一长排门。他试了试所有的门把手,直到打开其中的一扇门,来到另一条稍稍暖和一点儿的走廊。终于,在一道玻璃隔墙的那头,他看到了几个人,围成一圈,正坐在那里说话。一定是门房或起码某类接待人员,因为他们全都穿着清一色的浅监制服,同宫殿圆顶的颜色极为相似。有那么一刻,马克一阿莱姆寻思,他兴许能看到他们制服上的标记,就像他在远处看到的圆顶上的那些湮没在潮湿之中的标记。但他来不及继续自己的审视,因为他观察的那些人停止了说话,正用询问的目光瞪着他呢。他张开嘴,想要打声招呼,可他们由于谈话被贸然打断,显出一脸的愠怒,结果,他没有说出“早上好”,只是提了提自己将要去见的那名官员的名字。
“哦,是找差事的事,对不?”他们中的一个说道,“右边一楼,十一号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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