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书从一个简单读者的角度出发,对法国二十世纪出生的九位作家和他们的代表作品进行了细致的介绍和研究。这些作家突破性地继承了法国小说传统,并用自己的方式完美地诠释着福楼拜、普鲁斯特和纪德所奠定的现代法国小说传统。他们开启了法国文学史乃至思想史的一个重要时代,建立了属于现代的文字传奇。
后记
这是我在2005年秋天开始,在学校讲的一门公选课《当代法国文学》的讲义。讲义几乎没有怎么动过,怎样拿到课堂去讲,就怎样拿来放进文字里。萨特、波伏瓦、加缪……按照这样的顺序讲下来,讲到最后时间不够了,没能讲克莱齐奥和昆德拉,直接跳到了作为结论的最后一讲。在最后一讲的时候,我带去了一张巴伦博伊姆弹奏的德彪西,画面上,蓝色的彩绘玻璃窗一扇扇地打开。阳光一点点地透进来,穿着白裙的女子在舞蹈。我在学生的眼睛里看到很多的困惑和感动——困惑和感动在这样的时刻,真的是最美丽的搭配。
2005年的秋天对我来说非常重要。在那个秋天,我同时开了两门新课,一门是将近一百人的《当代法国文学》。另一门是为外语学院研究生开的翻译理论课。我在一门课上讲法国现代文学的一个个个案带给我的欢愉、背叛、抵抗和疼痛,另一门课上讲自己的欢愉、背叛、抵抗和疼痛。关闭了将近六年的记忆闸门在那个时间一点点地开启,有的时候,因为关闭了太久,铰链还是会发出刺耳的响声,一直响到心底里。
课在冬天结束。我在寒冷里批将近一百人的试卷,看到一个学生在试卷上写,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在等一条狗,我想跟着它去随便什么地方。
那一瞬间,有很复杂的心情,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学期里,虽然我们在一起度过了总是需要投入一些情绪的一个个下午,快乐,或者悲伤,但是这些下午所读到得的文字不能够帮助他们解决任何生活中的实际问题。原先没有答案的,至今仍然没有答案。甚至我的话语,和这些已经流传的经典只能加深他们的困惑。那么,我又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为什么呢?包括我自己在内,和以前一样,生活中仍然有太多让我不明白的事情。或许我可以像我介绍的这九位作家,以各自绝对的方式来解决生活的问题。但是我不能够。一年的时间里,和过去一样,我仍然做了很多妥协。
于是,原本定下要出的讲义,被我放了半年之久。因为我不知道这些情绪,在随风消散了之后,是不是应当以书写的方式固定下来,走进更多人的记忆之中。
一直到2006年的这个秋天,发现自己走完了——在罗布-格里耶这一讲里,我讲过数字的象征意义——一个零。十多年前都读到的那个所谓“绝对循环”丝毫没有丧失其“绝对”的意味。记忆中桂花的香味,秋天乍起的寒风,冷而疼的失望,心惊胆战的等待,在一年流转后的今天又纷纷地到来了。如果没有这些重复,或许永远也不能够意识到自己是绕过了一圈。绕过了一圈,但是,在每一年里没有能够学会的东西,那些自己天真地以为还有机会学会的东西,仍然没能学会。
属于2005年秋天的记忆其实不具有任何特别的意义。忘记一些疼痛,添一些新的疼痛,这就是这个绝对循环。一路走过去,生产的,始终是一些不能解决问题的情绪而已(巴塔耶说,总为自己情绪折磨的人是疯子)。
但是,我们不正是在这样的情绪里感受到自己的存在的吗?记得在上课一开始就对学生说,用文字的性感抵抗生存的死感——这句话被我投影在屏幕上,白底黑字,连自己看了也觉得惊心。我也是逃脱不了地想为自己做的事情找到意义,有时以为自己找到了,就会禁不住地兴高采烈。于是把意义用我以为美丽的文字说出来,虽然它们本身在很多时候就自我矛盾着。
矛盾,用我喜欢的,矛盾的诗意表达——悖论。我以为,我们的学生所受的教育令他们不习惯这个词:悖论。他们习惯问一切要一个答案,直接而简单,可以略去很多痛苦。他们习惯明确的目标,习惯行动和选择。
他们经常不能够明白,在思辨的层面,悖论是生产性的,不直接导向一个结果,但是,可以把我们带到我们从来不曾注意到的旁枝末节的风景里去。而这旁枝末节的风景,或许就是生活本身。
于是我没有再等下去,也基本没有改动半年前的文字——除了一些太口语化的东西,很好的朋友、编辑彭伦对我说,不能这样,上来就是“我们这门课”,毕竟我们是要给课之外的读者看的。我知道,有一些情绪已经不再是今天的情绪,有一些风景也是过去了,就永远再不能见的风景,但是,文字的现时意义难道不是正在于此?它保留了我们或悲伤、或快乐的记忆,在和遗忘的斗争中,它显现出格外的勇气和美丽。其实,我们所阅读的九位经典作家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
记得在第一节课上,我曾经提到那段关于“灯光灭掉”的台词。灯光亮起,所有的一切又恢复到以往的流程,惊异地发现一切并未曾改变,在一瞬之间。会有很多的不甘心,但是沉入记忆的那段自由呢?应当是只有从文字里找回了。它没有以任何物质的方式存在过,无迹可寻。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够像我喜欢的作家克莱齐奥一样,能够用文字建立起一个纯美的世界,而这个世界,我可以骄傲地说,就是现时,就是眼下,现时能够在现时之所以为现时的这一瞬间,产生出超越于过去和未来之上的意义,值得我们去经历,去体会。
哪怕所有的可能性对你关上了门,至少文字是我们用来构建真相的砖瓦。我们总是因为这个要爱的,哪怕所有的爱都要走向灭亡。
后记里,照例要说些感谢的话。感谢所有让这本书得以产生的人,感谢所有让我产生情绪的人,也感谢所有我在写作这本讲义的过程中,所参考的文论、小说的作者和译者(具体请见注释)。感谢每一次不期相逢。感谢是好的,因为它提醒我们,哪怕是在悲伤之中,也不要有所怨恨。在这个世界上,我相信,我们永远是得到大于失去——这个道理,我也是在这一年里明白的,感谢让我明白这个道理的人。
最后,感谢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它所提供的出版基金使得这本书得以顺利出版。
袁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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