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旅途<br> 二十年前的某一天,因为要绘制一套熙笃会史的组画,我在大屿山神乐院留宿。夜半平明,早祷钟响,隐修士的歌声从远处传飘来。朦胧中,我好像穿过时光隧道,在中世纪的旷野踽踽独行。<br> 年轻时读艺术史便知道这是格里哥利(额我略)曲调,是自5世纪以来教会音乐的主要模式,但从未对它感到如些真切。我猛然想到,这曲调人们已唱了干多年,它承载了多少血肉之躯在灵性方面的寻觅求索?<br> 这曲调是欧洲音乐史上最古老的母题之一。在单音音乐向复音音乐摸索前进时,这曲调扶持了许多个世代的音乐流向。直到一千年后,巴赫仍有不少作品拿它做主题。莫扎特的丘比特(Jupiter)交响曲最后一个乐章的赋格曲还用它做动机,甚至到了浪漫派时代,无论柏辽兹、圣桑和雷史毕基等人如何急进前卫,这曲调还在他们的许多作品中频频出现。当然,宗教音乐常不离开宗教背景,但若撇开宇宙观不谈,宗教本身便是一代代人心灵探索的沉淀。人们可以不认同这曲调背后的礼仪或经文(其实,这些拉丁文歌词也没有多少人能听懂),但总不能不认同这超过一千年的一代代人,都在这曲调下向漠漠苍天发问、感怀、哀祷,许多令后世肃然起敬的人物,就是天天吟咏着这曲调,玩味着世界和人生的奥秘,在关于这世界是怎么回事、人又是怎么回事的探索的路上走了一辈子。没有这情怀,我们便没有笛卡儿和培根,没有康德和黑格尔,也没有但丁、哥白尼、伽利略和牛顿。这正如我们可以不认同屈原的鬼神观,却无法不在他的《天问》和《九歌》里吟咏再三一样。<br> 人生是长路,也是苦路。其所谓苦,不全因世途险恶,容不下真善美;而是在行进时,天苍苍,野茫茫,那终极的去处是怎么回事,这莽野大荒的背后究竟是怎么一个底蕴,你是全然不知的。探索的人往往孤独,也幸福。上天总会时而把门打开一线缝,让他能一窥堂奥。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这偿报更大?音乐家中,瓦格纳最能体会这滋味,他在歌剧《汤豪舍》中反复使用了多次的“朝圣者之歌”,便把这既悲壮又陶醉的情怀写得淋漓尽致。包含了这主题的“汤豪舍序曲”,也成了他作品中的热门。<br> 记得十多年前,百代唱片公司发行了西班牙某本笃会(本尼迪克)隐修院的圣咏录音,竟成了该年最畅销的古典音乐唱片。在这人欲横流的后现代世界,乍看是怪事一桩,其实想深一层,也不难理解:任何世代,人们在寻求衣食的同时也必寻求灵魂,只是许多人浅尝辄止。古老的格里高利旋律,不过是勾起了人们最私底下的心神向往而已。<br> 神乐院一夕后,我成了中世纪音乐迷,也听了不少中世纪的朝圣歌集。听这些歌,我常想起中国古代文人的山水画。宋以后,这种“丈山尺树,寸马豆人”的行旅图也特别多。那是中国文人走向内省的年代。坊间的艺术史书,常把这些题材的泛滥解释为士大夫厌倦了灯红酒绿的官场文化而寻求解脱。其实,一个有灵性的人,不管他是隐逸的野老还是封疆大吏,总是孤独的。如果你把这“干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山山水水,看做我们处身的茫茫人海表面热闹背后的真相,这旷野中的行旅,怎不是我们每个人灵魂的真实写照?<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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