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土就是“卖国”之争
打开记忆的闸门,难忘那次灰楼前的犯忌争论,这是陈业副局长接待我们采访时说出的第一句话。
陈业副局长是延安时期的“红小鬼”出身,说话直来直去,从不遮掩。
她讲,时间发生在1987年的春节前后,记不准具体的日子啦。源起《中华人民共和国土地管理法》明文规定的土地可以出租、转让。早在1979年7月,五届全国人大二次代表大会通过《中外合资经营企业法》,规定可以出租土地给外商企业。同年12月31日,深圳市政府与香港妙丽集团正式签订了地产项目合同,这是第一个以提供土地为内容的合作合同。对此,社会上已有不少风声和议论……
“摸着石头过河、遇事不要争论、不打棒子。”——这是总设计师邓小平先生为中国改革所规定的纪律。可是偏有两位来北京办事的年轻人不听,居然在国土局传达室的门口辩驳起来,没完没了,据说有两个小时,唇枪舌剑,大有剑拔弩张的火药味,声音之高,惊动了国土局的五楼。最后还是手掌批地大权的陈业局长下来劝解,二人才握手言和,跟随陈业局长到灰楼的机关餐厅共进午餐。
二人争论的焦点是:爱国不能卖土!卖土给昔日的列强,等于割让,割让就是卖国;而反方理由是:百年国土风云,百年荣辱与共,今日的出租转让,绝不同于昔日的战败割让,关键是要观念的改变,思想的更新。
他们双方引经据典,翻查“老祖宗”的经典之作《马克思全集》,横看竖瞧,才查出论述。又在大学的《政治经济学》的课本里寻出这样的文字:“在资本主义社会,土地归私人所有,大土地所有者占有绝大部分的土地,资本家要使用土地,不论是经营农业,还是开矿和建筑工厂、商店等,都必须从土地所有者那里取得土地的使用权。资本家为了取得土地使用权,必须向土地所有者缴纳地租。”
又论:“农业资本家交给土地所有者的地租,并不是真正的地租。真正的地租,按马克思的规定是确指为使用土地本身而缴纳的货币额,亦称为狭义地租,它必须与广义地租即租金相区别。”
改革开放初期的中国,一切都较为封闭,甚至于还有点儿夜郎自大的味道。
祖宗没有的话,国人视为禁区,不敢越雷池半步。就是这些少得可怜的文字,国人也并没有认真地去咀嚼,去理解,而让书本锁进了保险柜。
阴差阳错、本末倒置的是,当国人把马克思的论述束之高阁的时候,精明的资本主义国家,却效法着马克思的“级差地租”学说,大做土地文章,大发土地之财。地价一天高过一天,直上九天,可谓天文数字。
近50年间,有资料显示:
美国每公顷土地平均价,由22.5万美元上涨到145.5万美元,增长6倍多。眼下的土地价格更是高得惊人。
伦敦每平方米高达8000美元。
巴黎为5000美元。
东京为4000美元。
我国香港最高的竞达到10万美元,而台北也高达7万美元。
人们不禁要问:同是地球上的土地,境外寸土寸金,身价百倍,而在中国大陆,如同草芥,贱如粪土。
国人心里明白,这里有诸多的历史,诸多的原因。
坦率地说,中国人没有打好土地这张牌,是理论上的偏差,最终导致思想上的危机。
新中国成立后,土地虽然收归国有,但国家大一统的经济管理模式,给黄土地束上“三无”的“金箍”。
所谓“三无”金箍,即土地由政府的单一行政调拨,无偿、无期、无流动的“三无”土地使用制度,既没有专门土地管理机构,也没有监察人员,致使寸土寸金的黄土地,在长官意志下流失、浪费、锐减,却无人心痛。
这样倒也方便,谁要申请土地,随便一个理由,宽打宽用,长官一句话,或者大笔一挥签个字,十亩、百亩、千亩的国土便被无偿划拨出去。这样既没有金钱交易,也无繁琐的手续,更不会产生腐败。
殊不知,大锅饭大家吃,不吃白不吃。土地无偿使用,挥金如土,一片片失去,有的占而不用,长期撂荒。有的被毁,有的改作他用,有的成了放牧场。据原国家土地管理局统计,1980年前全国城市建设用地1935万亩,而闲置土地则达289万亩,约为15%。
改革首先是观念的革新,而观念的革新也是举步艰难的。
远的不说,就在“文革”中,“四人帮”不是还吆喝过“买船就是卖国主义”吗?当我们终于向全世界宣布对外开放、骤然推开国门的时候,我们对这个星球是何等陌生啊。难道忘了,就在那些彩电、冰箱和高级轿车强烈吸引我们的同时,我们不是曾经对牛仔裤、披肩发和迪斯科等,反而很看不惯吗?
一个封闭太久的国家、一个从来认定自己是“中央大国”的民族,要让其打开国门、走向世界,是需要经过无数灾难和耻辱才能领悟到的。这既是一种痛苦的选择,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这种选择,归根到底,乃是一种历史的命运。我们今天回首历史,就会发现,那曾经主宰过我们祖先的命运,正逼得我们必须如此选择!
陈业副局长在谈到让思想冲破牢笼时,她很激动,说时容易做时难,当时并非易事。由于百年的耻辱,加上国人的政治敏感,当初全国人大立法机关的个别同志对土地转让外国佬,也有想法有担心,他们也是一趟一趟地跑过去,做宣传、做解释,后来才是皆大欢喜。
忆当初,卖土就是卖国,这并不是一个地方的事,全国都很敏感。当时广东的口号是“用好、用活、用足中央政策”;江苏提出“团结默契、灵活变通”;浙江则以“红灯绕开走,绿灯抢着走,没灯摸黑走”为办事信条;连素为持重的上海也提出要“勇敢开拓新局面”……种种口号,其要义都在于千方百计冲破旧体制的藩篱。所以,中国土地使用制度的改革航船一起步就阻力重重,步履维艰。不过,20年后,重新审视这段开船起步、迎风斗浪时,不免觉得国人实在可笑,同时又有不少的感慨!
当坚冰被打破后,土地闯入市场,犹如一匹黑马,令国人瞠目结舌、手足无措。
这时,土地的自然属性、人文属性、用途多样性、合并和分割性、社会经济行政的可变性,以及和金钱搅在一起的交换性,在这里得到酣畅淋漓的发挥。
应该说土地是一篇博大精深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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