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最近净是闹心事儿。
先是御城煤矿出了大事,矿井渗水,五十多个生命被困井下,生死未卜。一时间举国皆惊,各大媒体都将目光投往御城。省里成立了专门的工作小组,江东省劳动厅办公室梁副主任担任执行组长,王朝也被抽调了进去。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随工作组抵达现场时,王朝还是震惊了。矿工家属从四面八方赶来,将矿井围了个水泄不通,母亲呼唤着儿子,妻子等待着丈夫,女儿巴望着父亲,个个望眼欲穿,明知希望渺茫,却都等待奇迹出现,全费力地伸长了脖子,干涩地咽下了唾沫,望着轰隆作响的抽水机日夜转动,幻想着亲人能一身泥浆地出现在洞口。
高音喇叭架起来了,为防止骚乱,调动了装备精良的武装警察,密切注视着噩梦中的人群。第一天,人们在等待,第二天,在等待,然而到了第三天清晨,混浊的地下水还在汹涌地向外喷射,不知是谁发出了第一声悲号,人群骚动了,可怕的绝望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人群开始恸哭,呼号着亲人的名字,在失去了主要劳动力却还要继续的苦难生活面前,他们个个捶胸顿足,痛不欲生,脖颈仰起又垂下,划出叹号的轨迹,现场变成了灵堂。王朝看着揪心,生出悲天悯人的情怀。
御城劳动局局长看到哭得东倒西歪的群众,大概认为在上级工作组面前,出现这样的混乱场面很不妥当,就上了台子,清清嗓子,站在高音喇叭前开始发表讲话,他说:“发生这样的事,大家都不要太难过了,啊,要相信我们,嗯,会妥善地处理好后事……”也许是他将“后事”二字说得太轻巧,又将妥善说得太胸有成竹,只见他话音未落,人们的目光里就喷出火星来,不知谁低沉地咆哮了一声:“就是这狗日的害的,打死他!”马上有个石块飞上台来,正中了身旁女秘书的手臂,那女人夸张地惨叫了一声,差点晕倒,紧接着,人群像黑色的潮水,奋力地冲决武装警察的潮水,向高台涌来,局长哪见过这种阵势,情急之下不顾形象慌忙抱头鼠窜。
一个十来岁的“愣头青”热血涌上了脑门,蹦上台子,直将手里的铁锨照着局长高扬起来,亏得一个武警眼明手快,将其劈手夺下。紧接着又有七八个群众扑了上来,几个武警全力将他们拦住,劳动局长才得以从铁锨下逃生。
在一行人的搀扶护送之下,局长仓惶地从高台后面撤下,但现场局面已失去控制。狂躁的人群失去了目标,愤怒无处宣泄,就直接投向了警察和生产设备,他们能毁的毁,能砸的砸,一窝蜂地冲向几个警察,赤手空拳地夺下了警察腰问的手枪。
随着几声尖利的警笛呜起,几辆警车运来了一批武警,在他们全副武装的威慑下,像平地惊雷,喷发过后的火山只剩下蒸汽与浓烟,人群登时傻了,人们一个激灵想起了什么,烫手似的扔掉了手里的枪。
王朝不会忘记这个日子,不会忘记亲眼目睹的这场骚乱,结果是御城劳动局长受惊过度住了一周医院,十五名群众被当场拘留。没有新闻报道这个片断,因为某种需要,不是所有的真相都能公之于众的,毕竟,大家都愿意相信,这是个极其偶然的事件,偶然到几乎没有发生过,它对国家的长治久安、人民安居乐业的动摇作用是微乎其微的,微弱到几乎没有产生过。王朝跟着领导慰问了几户矿难家属,看到他们困窘的生活时,禁不住红了眼睛。
然而,在这场事故中,最应该出现的人却没有露面,姓段的矿主逃之天天,企业的账面上却令人生疑地只有一百万元资金,按每人20万元赔偿,53名遇难矿工赔偿金就需要1060万,面对这个赔偿数字,即使抓到段某,这也会演变成一起典型的“矿主赚钱、矿工受难、政府‘买单’”的恶性安全生产事故。
有人来“买单”,事情处理起来还是很雷厉风行的,御城地质矿产资源管理局局长被撤,段某在重庆落网。除了御城捉襟见肘的财政更加雪上加霜、御城市的财政局长隔三岔五跑到省城要求拨款外,这场灾难以最快的速度从人们眼前消失,毕竟,矿难如麻,人们对漆黑矿井里草芥一般生命的突然消失,早就习惯了,麻木了,见怪不怪了。只有御城那个年纪不大就谢了顶的财政局长皱着一张苦瓜脸,到处请省上的人吃饭,一边逐个儿敬酒一边哀愁地说:“御城穷啊,还老出事儿,全市人民都吃着低保呢,这笔钱,可不就指望省上,没办法,穷啊……”他一副受苦受难的可怜相,打动了很多在座的人,上下一心,国家赔偿很快就批了下来。王朝隐约觉得事情处理得有些潦草,却也想不透是哪里不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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