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严寒中的节日
严冬的早晨，太阳似乎在地平线那边挣扎了许久才将被严寒冻得红彤彤的半个脸庞攀上东方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山冈，金黄的阳光斜斜地镀亮了冰封的鄂尔浑河河谷，国境线两边的茫茫雪原在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下闪烁着梦幻般的银色光辉。零星点缀在草原和斤陵之间的亭亭玉立的樟子松和白衣少女般挺拔修长的白桦树将美丽的身姿投影在粉妆玉砌的旷野上。
贺闻涛从睡梦中醒来的时候，天刚刚放亮，响成一片的鞭炮声在这漠北草原商业市圈的各条狭窄的街巷回荡，透过阁楼的窗子望出去，正好看到道光十六年（1836年）春节的第一缕阳光照亮了喀克特城最北面那高高的龙柱，照亮了市圈里商号、货栈的飞檐和照壁，再向北面望过去，能看见金黄的阳光同样照亮了远处俄罗斯东正教堂那尖尖的屋顶，再往远处就是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被早晨的阳光照得暗影斑驳的蒙古草原了。
忙碌到深夜的下人们已经早早起来，把一切都收拾妥当，外间小铁炉上煮沸的铜茶壶在“嘟嘟”地响，贺闻涛已经闻到房间里暖洋洋的空气中弥散的茶香了。
一阵脚步声，监视官衙门左护军统领乌力吉来了，“大人，新年好！”乌力吉按喀尔喀蒙古的习俗毕恭毕敬地向贺闻涛施礼。
“新年好，新年好！”贺闻涛微笑着拱手还礼。
“大人，中午的庆贺宴已经准备妥当了，和去年一样，十六张大桌，您看是否要增加几桌，免得临时那边人来多了（坐不开？”身材高大魁梧的乌力吉因为忙碌而喘息着，他宽宽的额头，高高的颧骨，典型的喀尔喀蒙古人的特征，黑红色的脸庞上洋溢着节日的喜庆，一脸的大胡子更显得勇武过人。
勇武的护军统领考虑事情这么周到，让贺闻涛心里很是感动。他赞许地看了看乌力吉，再透过窗子看了看国境线北面那异国的城市，苦笑了一下：“我看不必了，今年这种情况下，他们不会来太多人，你就按上一年的规模准备吧！”
送走了乌力吉，贺闻涛也开始精心准备起来，穿起考究的贸易监视官服，为了御寒，也为了美观，还在外面套了件海獭皮马褂。
中午时分，客人到了。
喀克特市圈在大清朝的版图中是个非常奇妙的城镇，它跨在大清朝与俄罗斯的边境线上。康熙、乾隆年间两国边境贸易发展起来后，俄罗斯政府在国境线的那一面修筑了专门对清朝贸易的市圈，市圈的所有一切设施都是俄罗斯政府出钱建造的，当时的沙皇彼得一世命令俄罗斯财政部下拨了充足的经费，还抽调来几个哥萨克营的士兵来参与市圈的修建。在国境线的这一边，大清朝廷没有花一两银钱，从事对俄、蒙贸易的山西商人、北京商人自筹银两建起了中方这个市圈，而且经过几年的发展，规模与俄罗斯那边相比，也是毫不逊色。两个市圈实际上已经连接成一个跨越边境线的新兴贸易城市了，只是中间相距不到两百米的木栅栏将两国分开，中间是《尼布楚条约》签订后两国边界的界标。隔着界标遥相对应的两个市圈木栅栏上的坚实的大门同时打开，客人就来了。
在一队哥萨克骑兵卫队的护卫下，衣着笔挺的俄罗斯官员策马而来，奔驰的马蹄在原野上卷起一片晶莹的雪雾。
左护军统领乌力吉早已带着一队剽悍的监视官衙门护军——蒙古骑兵在这边的大门口迎接。乌力吉远远地望过去，心里想，果真让监视官大人说中了，今年俄罗斯方面派出的春节拜会人员远没有往年多，级别也明显降低了，往年这个时候，俄罗斯外贝加尔省的萨那特衙门总督都会亲自带队来拜会。有一年春节甚至东西伯利亚总督府都来人了，加上俄罗斯喀克特海关人员、文书、翻译人员、催领和护卫人员有两三百人，而今年走在队伍中间的是俄罗斯喀克特海关税务总监阿尔谢尼耶夫和喀克特边防长官瓦西里。让乌力吉惊讶的是，客人中多了一个身材高挑、金发碧眼的年轻俄罗斯姑娘。
多年来边境贸易上的商洽接触，使双方人员都非常熟悉了，在大门两侧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乌力吉策马上前热烈地欢迎异国的客人。阿尔谢尼耶夫彬彬有礼地用汉语向乌力吉致节日问候，这位俄罗斯喀克特海关的税务总监个子不高，面容清瘦，颇有学者风度，一双褐色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窝里炯炯有神。粗壮的瓦西里也哈哈笑着向乌力吉问好。
贺闻涛和监视衙门的所有人员在衙门大门口迎接客人。俄罗斯客人热情地向贺闻涛祝贺中国的传统节日，之后盛大的宴会就开始了。与平时会晤不同的是，俄方人员首先发言致祝贺词。阿尔谢尼耶夫一本正经地站起来，这个“中国通”将翻译人员晾在一边，自己用流利的汉语致词：“尊敬的大清朝喀克特市圈贸易监视官贺闻涛阁下、喀克特市圈护军统领乌力吉将军，商界的各位老板、掌柜，在贵国传统的节日里，我谨代表俄罗斯东西伯利亚总督衙门、喀克特萨那特衙门和俄罗斯喀克特海关对各位中国朋友致以节日的祝贺，并希望通过你
们转达我们对大清朝驻库伦大臣大人、多伦诺尔同知衙门各位朋友的新年祝贺。”
阿尔谢尼耶夫热情洋溢的致辞带来一阵欢呼声，贺闻涛微笑着站起身，宴会厅里立刻安静了下来，他彬彬有礼地致答谢词：“感谢海关税务总监先生的美好祝愿！感谢俄罗斯东西伯利亚总督衙门、喀克特萨那特衙门和俄罗斯喀克特海关对我们节日的祝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自喀克特市圈定约开市以来，已逾百年，市圈有今日之发展，实为两国之幸事！让我们为喀克特市圈的兴旺繁荣干杯！”
又是一阵欢呼声和杯盘的撞击声。
在这些正式的、带有官方礼节性色彩的仪式结束后，宴会的气氛更加活跃起来。双方最高长官频频互相敬酒致意。俄罗斯喀克特海关工作人员和边防长官纷纷举杯祝贺中方同行们的节日，俄方伊尔库茨克、图拉等几大商帮的代表与中方喀克特各大商号的掌柜们更是推杯换盏，情绪高昂。丰盛的菜肴让俄罗斯人赞不绝口，在喀克特市圈这个奇妙的地方，就连饮食都带着特色，餐桌上有俄罗斯人爱吃的水果沙拉、奶油、大列巴（俄式面包），有蒙古特色的手把肉、奶茶，也有各色的北京、山西、张家口等地的小吃。俄罗斯商界的代表纷纷给中国的商界朋友赠送节日的小礼物。俄罗斯水晶蜡台、汉堡银制小器皿等等琳琅满目，双方都以百倍的真诚祝愿以后的边贸生意红火兴盛。
俄罗斯伊尔库茨克商帮的大富商佐尔科夫给他多年的贸易伙伴一山西晋丰泰商号喀克特分号的掌柜高玉清带来的礼物是一件精致的雅库次克貂皮大氅，他费劲地撑起胖胖的身子，熊掌一般的大手举着大衣，酒气熏天地一定要亲手给高掌柜试穿上：“亲爱的高，我一定要看着你穿上，这个冬天……太寒冷了，这是我找伊尔库茨克最好的缝纫师专门为你定做的……”高玉清盛情难却，高兴地穿了起来，夸张地转了两圈，引来一阵欢呼声。
图拉商帮靠茶叶生意起家的大富商马里科夫已经喝得站不稳了，浓密的胡须上满是酒滴和菜屑，他拉着喀克特大茶商曹志飞的手，非要将一枚银质像章挂在他棉袍的衣襟上：“这是我已去世的祖父留下的……宝贝——愿他的灵魂安息——他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和土耳其……还有很多国家的敌人打过仗，这是他得到的圣乔治勋章。他带给我们家族荣誉，而你……带给我们财富……”在曹志飞感激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说完时，马里科夫已经流着长长的口水趴在餐桌上睡着了。
东西伯利亚大皮毛商人菲拉索夫在酒桌上失态了。这个鲁莽的俄罗斯富商有限的酒量被来自中国东北的烈性白酒彻底摧垮了，他双眼通红，摇摇晃晃地撞倒了几只藤椅，满嘴酒气地来到高玉清面前，扯着大嗓门喊了起来：“我说亲爱的高，我今年赔本了……，你们的官府应该好好教训一下你们那些走私的商人了……对，……应该狠狠地打他们的屁股……你们的官府就这样视而不见吗？我听说从北方边界到库伦的草原上，中国商人走私毛皮的骆驼比天上的……大雁还多，而我的上等毛皮却卖不上好价钱！”
同样有些微醉的高玉清没有想到菲拉索夫会在这种场合向自己发难，忍不住针锋相对：“菲拉索夫先生，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那些皮毛是从哪里来的？还不是你们俄罗斯的走私商人从靠近边境的那些城堡里越境偷运进来的？你们的总督府和海关不是也没管得住吗？”
坐在首桌的贺闻涛马上感觉到了不和谐的气氛，他站起身来斥责高玉清：“高掌柜，你怎么能这样和我们的客人说话呢？”
高玉清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菲拉索夫先生，对不起，我失礼了，这不是我们生意人能管得了的事，来，我们喝酒吧！”
阿尔谢尼耶夫鹰一般的眼睛狠狠地盯着菲拉索夫：“你喝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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