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凤儿边走边看路边。凤儿见路边的草无风自动,站住了。郑秀云问,站着干什么凤儿对着那无风自动的草丛,说,出来吧,草丛的牛儿就拿着火铳扑了出来,一把握住凤儿的辫子,眉飞色舞地问,凤儿,我那一铳放得怎么样?凤儿哭了。
山连着雾,雾绕着山。大别山连绵千里。
山下是河,河上是山。雨奔山头雪占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
有水流,有云浮,有烟起的地方,就有人家。有人家的地方。就有流水,就有浮云,就有烟起……
将军未当将军之前叫牛儿。牛儿是世代农家的儿子。凤儿是世代农家的女儿。他们从娘肚子里落在地,像树一样扎根这方土地。生长着,润着雨露,享着阳光。儿长大,女长成,爱就像山间的泉水破岩而出。
牛儿和凤儿的爱情是在平民学校里发芽的。
那时候大别山的人们纷纷地躁动不安。牛儿和凤儿一起上紫云乡平民学校。那时候清朝推翻了,共和了,是民国。民国政府有两个。一个叫做南京国民政府。一个叫武汉国民政府。武汉国民政府在乡间设平民学校。平民学校是扫盲机构,归民众教育馆管。紫云乡平民学校设在紫云山深处的郑氏祠堂里。郑姓是当地旺族,郑氏祠堂斗拱飞檐,粉墙青砖,一进五重。农民运动起来后,农会将郑氏祠堂充了公,将大殿改成了平民学校。平民学校是民众机构,教员不拿工资,只拿补贴,有饭吃就行,属于志愿者。紫云乡平民学校只有一个教员,是武汉国立师范的女学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郑秀云。郑秀云是郑家寨郑维新的女儿。郑家是当地首富,郑维新是县参议。县乡绅联合会的会长。郑秀云是大家闺秀,穿学生装,留齐耳短发,漂亮得让种田人不敢抬头。郑秀云是志愿回乡的。“首义革命”打响,接着就是北伐,农民运动在大别山区蓬勃展开,在武昌革命政府农工部任农工部部长的董必武,就动员他的武昌中学和武汉省立第一师范学校红安、麻城两县的学生,以特派员的身份回乡进行启蒙教育,指导农民运动。动员回来的学生都是当地的富家子弟,郑秀云就是其中的一个。
平民学校是夜校。白天不上课,晚上上课。一到晚上,大别山的天黑了,牛儿和凤儿就同山里的青年男女举着火把,一齐到郑氏祠堂来上课。熊熊的火把一队队地来,集到郑氏祠堂里。踩熄火把后,青年男女们都坐在大殿里。平民学校的课桌是拆了郑家的谷仓枫树板子做成的,一律一尺八寸宽,再做上腿,一排排地排着,又窄又密。几盏土壶灯吊着,喷火吐焰地亮,男男女女混着挤坐在一起,那场景就非常生动。那时候,大别山里也同山外一样讲男女授受不亲,不过不是书上的那种讲,山里人将书上的通俗了,叫做“鲫鱼不跳鲤鱼塘,男人不搞女人行”。平民学校办起来了,准许男的上,也准许女的上。那场面就生动。那场面要是不生动,就不是人间。牛儿择在凤儿的后面坐。凤儿在前排,牛儿在后排。隔着一尺八寸的课桌。一尺八寸宽的距离,对于牛儿来说正好,触手可及。
美丽如天仙的郑秀云坐在戏楼的台上,踩着风琴上课。教山里的青年男女们唱歌儿。本来是要教识字的,可是牛儿对教字不感兴趣。郑秀云一教识字,牛儿就举手。要举手的。郑老师规定的。原来牛儿若不中他的意,就爱在下面乱喊。为此事郑秀云批评了他。郑秀云对他说,现在是学生了,不是放牛娃。有什么问题请举手。天不怕地不怕的牛儿,在美丽的郑秀云面前很乖。郑秀云批评他。他连连点头称是。牛儿举手,郑秀云只得停下。
郑秀云问举手的牛儿,有什么问题?
牛儿红着脸站起来说,老师教唱歌儿吧。
郑秀云问。为什么?
牛儿说,教歌儿好玩些。
牛儿上夜校是来好玩,能与凤儿坐在一起,耸着鼻子闻凤儿身上散发出的香味比什么都好。坐前排的凤儿学了好多字,能写自己名字了。坐后排的牛儿怎么也学不会写他的名字,学不会脸也不红,说,一个字两个叉,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牛儿要郑秀云教歌儿,一些男伢子就附和,说,对,对,教歌好玩些!白天做活做累了,夜里瞌困来了,教歌儿,来精神,没得瞌困。姑娘们尽管不乐意,她们是来识字的,但是她们不敢反对。
郑秀云没办法,只得停下教字,教歌儿。郑秀云坐在风琴上,两只手举起来弹。脚踏的风琴是县民众教育馆发下来的。郑秀云起了音,开始教歌儿。
教青年男女唱《妇女解放歌》——
实可叹,我女子,痛苦不轻;
说起来,不由我,泪珠双淋。
三才者,天地人,应该平等。
是缘何,重男子,女子看轻?
教青年男女唱《放足歌》——
叫你放脚不放脚,
缠起脚来真哕嗦。
妹也,走到河边要人驮。
我说大脚真正好,
又能走路又能跑。
妹也,爽爽快快乐陶陶。
教青年男女唱《若不革命怎出头》——
人生在世几多秋,
若不革命怎出头。
奉劝人人入农会。
好为穷人争自由。
这些歌儿都是鄂东民歌的调儿,歌词是进步学生回乡后改编的。
郑秀云正教得起劲,忽然听见祠堂窗外一声响,是树枝折断的声音。郑秀云停了琴,问,什么声音?牛儿说,郑老师,有人爬树。郑秀云说,你去看看。牛儿说,不必看,我知道是谁。郑秀云问,是谁?牛儿笑着说,是我们垸的憨子。他爬到树上瞄你。青年男女笑了起来。憨子与牛儿同垸,是垸中叔伯哥哥。夜里憨子也到了郑家祠堂。但憨子不进祠堂,爬到祠堂门外的大槐树上坐着看。祠堂的歌儿唱得响亮,树上的憨子跟着唱,唱忘了形,将槐树的枝坐断了。
郑秀云出门,来到树下,仰面望着坐在槐树上的憨子。郑秀云对憨子说,下来,到教室里坐着,我教你唱。树上的憨子咧着嘴望着郑秀云嘿嘿地笑,不下来,趁郑秀云不注意,猴子一样溜下树,逃了,逃进黑暗里。那时候大别山区的人分作了两种。不是红的,就是白的。红的是革命的,白的是反革命的;红的有势力,白的也有势力。双方水火不容,势不两立。只有憨子不红不白。憨子从小没有娘老子,孤人一个,见了谁都是一脸笑,像个影子活在世上,谁也不在意他。
郑秀云叹了一口气。进祠堂坐在戏台上,继续踩风琴教歌儿。歌声响起来,与松涛一起回荡在大山的夜色里。坐在凤儿身后的牛儿,张着嘴跟着唱,唱着唱着,就忘形了,伸手握住了凤儿腰后的辫子。凤儿不动,装着不知,让牛儿握。凤儿腰后的辫子好长,乌黑发亮,忘形的牛儿将凤儿的辫子满把地握着,握着握着,牛儿将风儿的辫子盘在课桌上。课堂的青年男女见牛儿那样子,笑出了声。
郑秀云停了琴,问,笑什么?
青年男女捂住嘴巴忍住笑。牛儿的情形终于被郑秀云发现了。牛儿见郑秀云发现了赶紧将凤儿的辫子放了。
郑秀云停了风琴,走上前问牛儿,你干什么?
牛儿红了脸,说,没干什么?
郑秀云问,没干什么?为什么大家笑?站起来!
牛儿乖乖地站了起来。
郑秀云问,你的手干什么?
牛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
郑秀云气笑了,说,亏你是个男人,你敢做,为什么不敢承认?
牛儿说,我摸了她的辫子。
郑秀云问,为什么摸?
牛儿说,我觉得辫子好。
郑秀云问,仅是辫子好吗?
牛儿说,人当然也好。
郑秀云问凤儿,你知道他摸你的辫子吗?
凤儿低头站起来说。不知道。
郑秀云不笑,问,跟我说实话,你真的不知道吗?
凤儿说,知道。
郑秀云说,这就对了。
郑秀云问牛儿,你爱她吗?
牛儿说,爱有什么用?火塘烧粑,有主儿的。
郑秀云知道风儿父母给凤儿订了一门娃娃亲,凤儿的婆家是郑家寨她本家远房的一个兄弟。本家兄弟家里有田地,日子过得不错,只是本家兄弟有一只脚残了,是从娘胎时带出来的。凤儿一直不同意这门亲事。郑秀云问牛儿。你敢娶她吗?
牛儿说,我一个人敢有什么用?
凤儿转身用眼睛盯着牛儿。
牛儿慌了,问,你盯着我干什么?
凤儿说,你等着吧!
第二天。凤儿就翻出郑家的彩礼和八字帖用篮子提着,到郑家去退亲。
娘问女儿,你想做什么?
凤儿说,我想做的你知道。
娘咽住了。
父亲说,你不怕打断你的腿?
凤儿说,要打断你现在就动手,我死在你们面前。
娘说,我和你父亲放过你,郑家人不会放过你的。
凤儿说,死活就是这一回。
父亲说。被人打断了腿,你就莫回来。
凤儿说,打断了腿,我就死在外面。
娘流着泪说,苕女儿,打断了腿,你也跟娘回来。
凤儿提着篮子出了门,顺着山路走。
凤儿提着篮子出门的时候,陈家垸的牛儿驮着火铳去约憨子。牛儿说,憨子哥,今天同我出去玩玩。
憨子袖着手嘿嘿问,做什么?
牛儿说,同我出去打猎,你帮我背篓子。
憨子摇头咧嘴笑,说,你莫哄我,你不是去打猎,你是去猎人。
牛儿吃了一惊,问,你怎么晓得的?
憨子说,昨天夜里我坐在枫树上全看见了。
牛儿说,憨子哥,求你陪我走一趟。我给个铜角子你。
憨子说,我不要那东西,我不会用。
牛儿从口袋里拿出一个铜角子,说,这多好的东西,拿到市上就可以换吃的。
憨子说,我不要。你要我去,我就陪你去玩玩。
牛儿和憨子在山路上边的草丛中埋伏着。凤儿提着篮子来了。牛儿从草丛中跳了出来,拦住了凤儿。
牛儿问,凤儿,你干什么?
凤儿说,走亲戚。
牛儿问,是不是到郑家去退亲?
凤儿说,不是。
牛儿说,肯定是。
凤儿说,你走开,我是有主的人。
牛儿说,我陪你去。
凤儿说,我的事不与你相干。
牛儿说,郑家人要是敢动手,我就跟他们拼了。
凤儿说,亏你说得出来,你是我什么人?
牛儿说,你是我心中的人。
凤儿说,牛儿,我的事我办,你不要坏我的事。你要是坏我的事,我做鬼也不会饶你的。
牛儿吓着了,说,我走还不行吗?
牛儿同憨子转身走。凤儿转身发现牛儿不见了,松了一口气。
牛儿等凤儿走了,转身又跟上了。
憨子问,牛儿,你不是说走吗?
牛儿说,憨子哥,你真是憨子,这时候我怎么能走。
凤儿前面走,牛儿同憨子潜在松林中跟着。
凤儿来到了郑家寨婆家的门口。早有媒人来报信,说凤儿要来退亲。郑家将大门关着。凤儿站在郑家的大门前,将篮子放在地上,从篮子里拿出自己写好的红纸贴在篮子上,红纸上写着两个大字“退亲”。凤儿将篮子顶在头上,站在太阳下。大别山里的规矩,女家退亲必须双膝跪地,将装彩礼和八字帖的篮子顶在头上。男家若是准退,开门出来,拿走篮子。男家要是不准退,不开门,女家就得一直跪在地上,将装彩礼的篮子顶着。凤儿不跪,站着将装彩礼的八字帖篮子顶在头上。郑家寨郑姓的垸人都来了,围着凤儿。凤儿不怯,就那样顶着篮子站着。
郑姓的人将郑姓的族长郑维新请来了。郑维新拄着文明棍,走到凤儿的面前。郑秀云也闻信赶来了。父女各代表一方。男方是郑姓的族长,女方是平民学校的教员,双方评理。郑秀云望着父亲,郑维新望着女儿。谁也不先开口。
郑姓族人叫起来,族长,你要为郑姓做主。
郑秀云望着父亲,说,父亲,你是国民政府的县参议,女儿今天要看看你这个主怎样做?
郑维新抬头望天,低头看地,平眼看人,叹了一口气,开口了。郑维新问凤儿,姑娘,我问你。你要什么?要金钱,要田地,要房屋,郑家都有。
凤儿流着眼泪说,这些我都不要。我托人生一趟,只要一个手脚齐全的人。
郑姓族人起哄了,说,不行,郑家哪点对不住你?换了八字的,怎么能说退就退。
郑维新愤怒了,将文明棍拄着地,对郑姓族人,大声说,听见没有?人家姑娘别的都不要,只要一个手脚齐全的人。还有什么话可说?郑维新上前拍门,说,老四,把大门打开,收礼。
郑秀云感动了,叫了一声,父亲!
郑维新对女儿说,郑教员,你以为我只是郑姓的族长吗?你要知道当年我也是反清的斗士。郑维新拄着文明棍,转身就走。
郑家的大门打开了。郑家的父母出来了。郑家的父亲准备收礼。
郑姓的族人起哄,说,不能就这样收,要她双膝跪下才能收。郑姓的族人对凤儿说,跪下,跪下!
凤儿犟着不跪。凤儿说,我没有错!凭什么跪?
郑姓族人说,非跪不可!不跪就不收。
郑秀云说,对!错的不是你,不能跪。
双方僵持着。
就在这时候,潜在郑家垸岗头上的牛儿出来了,举天一铳,将天上飞的一只鹰打了下来。鹰落在郑家的大门口。
郑姓族人吃了一惊,喊,什么人在哪里放铳?
牛儿拿着铳站在岗头上大声说,我,程家垸的牛儿。
郑秀云喊,牛儿,你干什么?
牛儿站在岗头上大声说,郑老师,我打猎。牛儿指着那只落地的鹰对憨子说,去,给我把鹰捡回来。
憨子袖着手朝垸中走。拄着文明棍的郑维新站住了。对族人喊,看见没有?不要命的站在岗头上了。你们要人还是要命?
郑姓族人噤了声。郑家的母亲上前拿下了凤儿顶在头上的篮子。
凤儿说,点点数,你家送的东西,我一点没动。
郑家母亲说,不用点,我知道你一点没动。我做梦也想你动动呀!
凤儿从篮子里拿出两双鞋,说,开亲不成,我认你做干娘,这是我为二老赶做的,是女儿的一份心意,收下吧。
郑家母亲泣不成声,说,姑娘,我收下,我收下。
憨子在岗头上嘿嘿地笑,对牛儿说,我不陪你玩了,我先走了。憨子走了,留下牛儿一个人潜在路边的草丛中等凤儿。
凤儿与郑秀云走在山间的小路上,凤儿边走边看路边。凤儿见路边的草无风自动,站住了。郑秀云问,站着干什么?
凤儿对着那无风自动的草丛,说,出来吧!
草丛中的牛儿就拿着火铳扑了出来,一把握住凤儿的辫子,眉飞色舞地问,凤儿,我那一铳放得怎么样?
凤儿哭了。
郑秀云背过了脸,去看那青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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