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奏
为了促进改革开放事业的发展,H省决定,在金星市建造一座“对外经济联络中心”,初步设想投资大约5000多万美元、建筑面积5万多平方米、150多米高、45层的高大建筑。这是金星市仅次于新建的电视塔高度的建筑。写字楼及饭店两用,建设资金由国家拨款改变为招商引资。省委提出将此项目交建设厅负责,承担集资和组织设计施工;投入使用后,就由新的企业管理。同时,传闻这项工程的建设总指挥由原建设厅副厅长华佑军担任。
消息传开,华佑军本人还蒙在鼓里。此时的他正陪夫人纪爱莲在五大连池洗药泉治病呢。
建设厅曾召开了一次党组扩大会。焦欣以省经济建设委员会常务副主任兼建设厅厅长、党组书记的身份来主持会议。大领导总要晚到会半小时,以显示其工作繁忙与职务之尊。焦欣到会以前,人们有一场比较能暴露真实思想的自发性议论:
物资设备处处长阴阳怪气地说:“让谁干谁就干呗,反正过两年就退休了……”
副厅长康心岭不屑地说:“老华接这项目是傻糊涂,这老兄干经济工作三十多年了,这叫白吃三十年干饭,不躲着还去大包大揽争取资金干吗?”
财务处处长直嘬牙花子说:“得了,哪里去搞资金?接这项目就是胡来,最后也得变成合资企业,咱们这些瓦木匠管得了么?”
“谁说管不了?”经处处长吕丹桂冷不丁地冒了一句:“谁都是嘴上说改革开放,到了实际行动上,就草鸡了!”
计划处处长紧跟着说:“这与过去计划经济只伸手向上要钱来干项目不一样,要去集资,这是新的运作方式。改革开放么,是值得拼上一拼的!”
总经济师王鹰雏也表态:“任何困难都好办,缺乏信心却是大事,我们这些老帮子,还不是要再干上四五年就到点么,趁着这几年带领青年人把这项目搞起来也算满目青山夕照明么!”
“说得比唱得好听,铁(王鹰雏绰号铁鹰)兄不铁啊,幼稚加天真!”副厅长康心岭多心了,他认为铁鹰在替华佑军说话。这位老兄心存嫉妒,也算是弗洛伊德没研究透的一种潜意识:“什么信心,胡说八道……”
最具讽刺意味的是,焦欣一到场,许多面带戚容的反对派们异口同声一齐变调:“坚决拥护改革开放!”不少人是看焦欣的脸色行事,只是他那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模样,谁都猜不透他对这一项目的真实态度……
第一章 迟暮蜜月
五大连池火山群,沉着肃穆黝黑的面孔,从百里外注视着远方来的华佑军和纪爱莲夫妇。
年届知天命之年的华佑军,往日在任何艰难困苦面前从没有皱过一下眉头,如今,他真的是束手无策了。见到妻子突发皮癣,看了多少医生、服了多少中药、敷了多少西药,可就是越吃药越不管事,越敷药越泛滥,不单病况没有减轻,反而从手脚发展到腹部上下。
回归大自然吧!这就是华佑军下决心,陪着妻子来到五大连池洗药泉的原因。
下了火车,转乘汽车时遇上滂沱大雨。汽车行进到五大连池火山群身旁,东西焦得布山、火烧山、老黑山在迷蒙的雨雾中只拓出淡淡的影子,这里七月末的气候竟是这般的寒冷,也许是大雨的缘故吧。华佑军看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妻子心有些痛,看来出门前还是准备不足,衣服带得太少了。
到了洗浴地点,华佑军更自责了。他心想:看来自己还是学识浅显,没有了解清楚究里,就匆忙作出决定。原来这里的药泉是“冷泉苦疔”啊!当地人说华佑军夫妇来晚了,一是,进入八月是这里的雨季,对洗浴所配合的日光浴不利;二是,每年端午节前后,居住在讷漠尔河、嫩江等流域的各族牧民,跋山涉水来到药泉山下,载歌载舞欢庆一年一度的药泉会,又叫饮水节,此时人们要饮矿泉水或涂泥治病。这么热闹的事,可惜他们没赶上。华佑军心想五月时自己职务还没有“吊”起来,正接受省领导对质量问题大会小会的批评哩!哪挪得动脚呢!
华佑军搀扶着妻子,从火山熔岩冲积的坎坷小路上来到药泉山下。
绿树覆盖的药泉山,雨后显得十分润泽。山脚下是偌大一片草甸子,沿一条小路走进去,三个泉池依次映入眼帘。置身第一个泉池中的人较多,是洗浴皮肤病的。人在水中伫立,水没及肩颈,水质污浊,绿茸茸的水中时有气泡冒出,水温15摄氏度,原来这泉水有消炎的作用,各类皮肤病患者在此泡浴还不会交叉传染。池边不远处是晒场,所谓晒场,是在一排排灌木丛后,由火山石砌的围墙里,铺了一层水泥地面,人们洗浴后需要裸体于此做日光浴。因为泉水奇冷,日光酷晒,所以称“冷泉苦疗”。
华佑军观察洗药泉的人们,真是触目惊心:有的全身遍布蚕豆般的牛皮癣,有的双腿遍布蛇皮般的皮癣。但他又惊奇地发现病患者个个欢声笑语,问到对病症的治疗时,多是信心十足,反复在冷水中浸泡,日光下酷晒都显露出坚强的意志。
纪爱莲只穿背心、裤衩,慢慢地沿着泉边的石阶走下,两脚沾水就一激灵,好冷啊!她回过头来以祈求的目光望着丈夫。
华佑军拎着搪瓷盆和妻子的衣服、鞋、袜,将一块塑料布铺在地上,心痛地望着妻子,无奈地说:“咬咬牙吧,逐步下去,慢慢就会适应了!”他不可能代替妻子受这份罪,就鼓励说:“你看,他们都是一点点适应的!”泉池边上和泉池中间站立的各式各样皮肤病的人少了男女有别的忌讳。有位站在池中间的中年汉子一边接受浸泡,一边还哼着流行歌曲呢!
华佑军只有温言劝慰,继续鼓励妻子:“再下去一些,或是先蹲坐在台阶上,一步步挪进去!这是和病魔作斗争啊!别怕,别怕。你站到里边后,我就到旁边池里去泡腿脚,那池的温度只有5度,比这儿冷多了,你看有人也站到那里了!”两个池子邻近。大自然真是神奇,咫尺之差,天渊之别,两个池子温度相差10摄氏度。只有5摄氏度的池子专门治疗关节炎、类风湿一类病痛,只要泡上一会儿,腿脚就变成紫红颜色。
纪爱莲身上不住地颤抖,两腿不住地痉挛。华佑军脱去鞋袜,挽起裤脚沿着台阶搀扶着妻子往池中走去:“神奇药泉效果可好了!”他说着话给妻子增添胆量:“我问了那个林场场长,你看就是池中间唱歌的那位黑大个儿,他来了一个星期,洗脱了牛皮癣脚后跟!”华佑军心里浮起一丝歉意。往日只顾拼命工作,忽略了对妻子的关怀,此时妻子的孱弱无助、怵然生惧的神情更令人酸楚。
待纪爱莲从泉水中泡好走出时,华佑军又搀扶她去晒场。妻子进了晒场,这里男女分开两处,这是因为所有的人必须裸体暴晒。
于是,华佑军拎着面盆和衣服绕到晒场外等待着。
20世纪50年代初,从财政经济学校毕业的一批同学被分配到H省经济发展委员会工作。华佑军、鞠耘、张海寰、焦欣和庄六南五位男同学,纪爱莲、翁意茹、栗田田、蓝玲玲和王淑蕙五位女同学分别被安排在各个职能处室。
华佑军和纪爱莲都不会忘记郑明远处长在那时为他们这一对二十多岁的小青年“包办婚姻”的事。华佑军和纪爱莲他们存在着“先立业后成家”的思想就一直将婚事拖着没办。由于焦欣居然无视华、纪两人热恋多年,借帮助纪爱莲提高觉悟尽快转正(即预备党员转正)之机,想要横刀夺爱,诬蔑华佑军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强行要求纪爱莲改弦易辙。不想外柔内刚的纪爱莲将此事状告到郑明远处长那里。这是那一天的情景:
……郑明远其实比他的下级只大十多岁,他装出长辈的样子,在两个部下面前踱着步子。随后又快走了几步回到他的大皮转椅旁,但并没有坐下来,而是将两手撑在发亮的大玻璃板上,方才那脸上一闪而过的神秘莫测的光彩突然收敛起来,变得一脸严肃,像钦差大臣宣读圣旨那样神气地说:“你们两位听好,就这样决定了,今天是星期一,本周末也就是星期六晚上七点,在机关宿舍新星大楼举行结婚典礼!到时我会带着咱们处全体同志参加!还有,你们结婚的主婚人、证婚人、介绍人都由我一人担任。需要的家具用品,待会儿我让王鹰雏同志帮你们到行政处去领。这事说来挺简单,你们俩从集体宿舍搬出来,把铺盖卷往一起一搬,妥了,妥了。对,沏一壶茶水,备一盘糖果足够了,足够了!抓个时间照张结婚照,不用照那种披雪白婚纱,那有点儿资产阶级味儿,你们起个表率作用,机关还有几对没结婚的。”郑明远一口气说完,又有些抱歉地说:“这个国庆节前,小纪你们工业处还稍好些,我们处还需加班加点,你就多操持一下,钱上有困难说话!先向你们二位祝贺,甜甜蜜蜜白头偕老,哈哈哈!我们现在快开全处会,今天要综合平衡,所有人都不能缺席啊!”
“包办婚姻”就是这样下命令定了的,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这是不容异议的任务。华佑军忽然感到郑处长年长了许多,有一股凛然正气,一股浓郁真挚的情谊在内,他觉得这办公室里弥漫着温馨感人的气息。
华佑军和纪爱莲都悟出郑处长之所以让二人赶快成婚的深意,就是他们结婚以后焦欣再也不敢骚扰纪爱莲了……
其实,郑明远的“包办婚姻”也是事出有因。前不久处里女干部小黄找处长哭鼻子告状,说晚上加班时剩她和焦欣两人,焦欣搂着她要亲嘴。小黄吓哭了也气哭了,就状告到处长这儿来。郑明远气不打一处来,就批评焦欣,要他写一份检讨,又说:“为了维护党的声誉就不公开了!”哪知这家伙恶习不改……
华佑军走过一百多米长的一条小路,发现有一道火山石堆砌的矮矮的小堤,堤外就是好大一片水草丛生的沼泽地,而许多处已是被挖得七零八落散布着的坑。这片沼泽地上的人有躺有坐,有的从头到脚糊满黑泥,有的只将两臂两手或是两腿糊泥,还有的将泥做成帽子扣在头顶上。这些人在用沼泽地下一米多深处的“药泥”,治疗关节炎、胃病和半身不遂。戴“泥帽”的不少是风姿绰约、身材苗条、年轻貌美的姑娘,只是光秃秃的头上不留一丝一缕头发,谁见了不为之悲惋?这是来治脱发和脂溢性皮炎的。药泥也即矿泥,其成分同于药泉水,含有阳离子、阴离子及放射性元素。据说有一胃癌患者自觉病人膏肓,于是“死马当活马治”,他将药泥团成药丸,每日吞服,坚持数月后竟然病患消失。又说,有一少年,两手掌突起卵大肿瘤,父母携子来药泉山下,每天以药泥敷于两手,昼夜不断,后肿瘤消失,两手复原如初。华佑军忽动心念,泡药泉如此痛苦、艰难,何不采用这种药泥敷治的办法。
几洗几晒后,纪爱莲的皮癣逐渐脱落,但人已疲惫不堪。华佑军搀扶着妻子又从火山熔岩的路上,一步一挪地走近药泉山麓。
药泉山山头云朵缭绕,峰峦上森林郁密,在这仲夏之时,无阴无雨的时候阳光十分充沛,空气莹澈爽滤。
在前人踏出的小路上,华佑军和纪爱莲夫妻二人携手慢慢走着。这是婚后从没有过的依恋。但此时怆恻和内疚的情绪却渐渐抓住了华佑军的心。
华佑军对妻子从来没有什么隐瞒的思想和事情,只是有件属于个人隐私的事却不能向妻子吐露,只能埋在心底。那是20世纪70年代初,他向不惑之年迈进的年龄,在干校劳动时发生的:
……枯燥的劳动生活遇到一点儿艺术的感染便会使人格外动情。华佑军想起大音乐家贝多芬的话:“音乐当使人类的精神爆出火花,谁能参透我的音乐意义,便能超脱寻常人无以振拔的苦难。”在一次联欢活动中,受群众欢迎的歌者被热烈的掌声恳留,女大学生吕丹桂唱了“桂花开放幸福来”。
优美的旋律,甜美的歌喉,牵引来一丝飘飘忽忽的思绪,不由自主地从歌儿的妙语联想到言语轻柔、和婉,美妙得有如莺语燕啼的小吕,吕丹桂——“桂花开放幸福来”啊!
当人们被一种肃杀气氛所包围,整日里提心吊胆、充满防范心理的时候,就渴望生活中能有真诚的相知;当生活中过于现实而缺乏浪漫色彩时,人们就希冀文学艺术的滋润;当“性”受到压抑、“情”被束缚时,人们本能地企盼异性的慰藉……
……华佑军推着独轮车取土时,看到上锨装土的吕丹桂。她显得力量单薄,那晒得微黑却润泽的脸和耳旁细细密密的汗珠,传达着一种别样的诱惑。充满女性感觉的纤纤细手配合着上下翻动的铁锨,把“苦”力变得是那么的柔和。华佑军放下车接过铁锨自己装土,两个人挨在一起时他闻到一股清腻之气,脸都红了,于是迅速地分开了身体的接触……
……那一天,要清洗育秧畦铺盖的塑料布,吕丹桂走排水渠埂时崴了脚,倒在潮湿的泥地上起不来,小伙子们都去帮忙,华佑军也上前为她检查伤脚。当两只手触到脚背、脚腕时,吕丹桂疼得龇牙咧嘴地要哭出来,可按摩的人却被那脚上白如凝脂般的肌肤,触发了心湖的一阵涟漪……
华佑军虽是一般干部,但因其爱好文学,发表了不少诗文,于是就莫名其妙地被视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一次批判他资产阶级思想的“帮助会”上,有人无中生有,捏造事实,上纲上线;就是这位吕丹桂仗义执言出来作证,会后华佑军对其拘谨地说:“在‘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的时候,难为你为我作证,谢谢了!”他见到她的眼睛深黝慧黠,听着她柔柔润润的话语声,华佑军只有以无声的微笑来掩饰内心的慌乱与迷惘……
一次,播放电影《南征北战》,几乎所有的人对其台词都已能倒背如流,但还是百看不厌。
“你看是不是我们也要两条腿跑过那汽车轮子?”
姑娘的眼睛在夜色中闪烁。
“好吧,趁此时间,我们去排水渠堤上走走,等电影快散时再回荒草村,好么?”华佑军领会姑娘的意图。心想:这是不是属于美丽的邂逅?
脱开电影屏幕亮色的范围。大地恢复了夜的本色。月亮东升,远处点点微弱的灯光如在村落撒了一把黄豆,四周静谧得令人感到温馨的旷野,似乎进入迷离朦胧的状态,荒滩上分明是一幅泼墨画卷。
他们并肩走着,自然地谈诗论文,这时已无顾忌。
“……古之成大事业、大学问,必须经过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吕丹桂背诵着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佳句。他们谈论诗词境界,也谈了类比于为人的境界。
华佑军谈了自己对“修能”即后天修养的重视,也对残酷的劳动与改造思想的实效提出质疑,被外在因素如出身、社会关系、个人历史的污点牵强附会于思想改造怎样“修能”?华佑军心中逐渐奔涌起了一股难以遏制的热流,自觉改造,劳其筋骨,苦其心智,仍然得不到肯定,仍然要承受极左思潮与极右思想皆有的责难。但他明白一个道理,痛苦能毁灭人,也能锤炼人。他深感中国人几千年相沿不衰的因循苟且、勇于内斗的劣根性,还有那诬人毁誉、嫉贤妒能、恶语中伤、极尽倾轧的恶劣风气在害人。难道你本身的存在就是错误和矛盾的起因么?
他想到1956年自己21岁时赶上“党政机关暂时停止组织发展”,记得当时介绍人郑明远处长对自己说的:“经得起考验么?该经得起的!”他分明至今仍接受着考验。
夜风丝丝缕缕地吹,华佑军感到身旁温煦的气息。他对身边这博学多才的姑娘极是欣赏,这种欣赏也就是一种品味。他想起妻子纪爱莲当年在经济建设委员会四大美女加才女的形象,怎么看吕丹桂这姑娘都酷似当年的纪爱莲。
他们谈天说地,大有相见恨晚之意。男人的心灵是很脆弱的,常有疲惫之感,这就需要有一席栖息之地。在人和人之间的冷漠、猜疑、隔阂、提防、忌讳的氛围中居然开辟了信任与安全的一隙。华佑军那寂寞的心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萌动!朋友之交无须以年龄确定标准,何况人生贵在相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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