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长淮壮别 慷慨英雄天下心
五代后唐明宗天成元年——那是公元926年,离现在一千多年了。八月,鲁北青州的城门紧闭,城墙上巡弋着无数军士,个个刀剑出鞘,顶盔贯甲。传令的骑使不时疾驰过空荡荡的街道,号令声此起彼伏。此时已击三更,声音在黑暗中传出老远,老远,倍觉森厉。偌大个城市黑漆漆的,店铺民居家中没一丝灯光透出来,人们不点灯却没入睡,只低低地说话,更不走动,都倾耳静听,听那大祸是否来临。
八月下旬无月,城头游动的灯笼火光照在矛头刀光上,分外冷森森的。看来,一场血腥的战争,又将在多灾多难的鲁北平原上爆发了。
这青州城的主宰名叫王公俨,他是一个颇有野心的军官,前一晌,他乘着后唐朝廷中发生叛乱,后唐庄宗被弑,无力也无暇管顾地方事务的混乱时机,突然伏兵杀了朝廷派来的监军使杨希望,赶走了平卢节度使符习,窃夺了青州的兵权和政权,自封为“平卢节度留后”,造成了一个既成的局面,企图新皇帝登位后,不予追究,就此真授他为平卢节度使。这种事情过去是不乏前例的,力强的杀了力弱的,独霸地方,皇帝往往屈从于既成状况,补授胜利者为“节度使”了事。谁知不久后唐明宗即位,全国局势迅即宁定。明宗却是一个英主,他对王公俨无法无天的篡夺军权的行为十分生气,立即调派天平节度使霍彦威为平卢节度使,要他拥兵五万来青州上任,并严令王公俨立即交出青州,改派他为登州刺史,王公俨如果抗旨,就授权霍彦威以武力来解决。现今霍彦威大军已抵淄州,距青州仅一百二十里。王公俨既然闭门据守,那么定是不打算乖乖交出青州,一场战争自然是迫在眉睫了。
严卢节度支使韩叔嗣此刻还没有休息,他睡不着觉,正背着手绕室踱步,踱了一圈又一圈,也不知已踱了多少圈了。他眉头深锁,满脸忧色,头发已苍白了,看上去总有六十出头,其实他才五十一岁。北海韩家是名门巨族,韩叔嗣是颇有才学的,官做到节度支使,也不算小了。可是此刻他深悔当初不该出仕,更不该跟着王公俨这么多年。他做的是朝廷的官,却身居叛乱者王公俨部下,公义私谊在他心中交战,不知如何自处是好。更鼓已渐渐敲到三更了,他也踱得累了。烦乱却是依旧,不,不是依旧,是更烦乱了。他停下步来,威严地咳嗽一声,立即,侍立在门外的家生奴仆韩寿走了进来,垂手侍候。叔嗣迟疑了一会,沉声道:“请公子来。”
一会儿,靴声素素渐至门前,一个年轻的声音大声问道:“父亲可是找我?”叔嗣“嗯”了一声,门帘一掀,公子韩熙载走了进来。韩熙载今年二十岁,已于去年中了进士,才名扬于天下。只见他一张微方的脸,还没留胡子,剑眉微微上扬,目光炯炯,满脸英气,他身高六尺,挺拔得像棵青松,是个美男子。此刻他垂着手,站着,听候父亲吩咐。
叔嗣转过身来,凝视儿子,只见儿子的目光也正凝视着自己,那目光中满是关切、焦虑之意。叔嗣长叹一声,说道:“坐下吧。”自己也在上首隔着茶几坐了下来,父子相对默然。久之,叔嗣缓缓开口说道:“霍彦威大兵已到淄州,正向青州开来。”熙载问道:“孩儿知道。”叔嗣道:“今日未时,已有使者来,催促王公即日撤守,去登州赴任。”熙载迫切地问道:“王公俨意下如何?”叔嗣瞪了他一眼,道:“怎的这般没规矩直呼长者称谓?”熙载哼了一声,道:“这也得看他配不配受人尊敬。”叔嗣叹道:“眼下,他总还是我的上司。”熙载道:“是!那么王公究竟意下如何?”叔嗣又叹道:“他已宣布戒严,似乎无意让出青州呢!”熙载愤然道:“这厮直是如此不知利害,如今朝廷大局已定,今上英明,霍彦威老于军旅,王公以区区青州一城,欲抗天命,名既不顺,力复不敌,这不是自寻死路么?父亲,眼看明日城破,必当玉石俱焚,父亲宜早自为计。”叔嗣默然,久之,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韩熙载激动地站了起来,大声道:“王公俨不自量力,上拒朝廷,下害青州满城百姓,此乃龌龊奸贼,岂足父亲为之效命?父亲安能随之负上背叛朝廷之恶名?父亲,‘毒蜂入怀,解衣驱之’,此不难决也。依孩儿之见,上策,莫若即刻发亲兵袭杀公俨,献首朝廷,迎霍彦威入城,为国家除一祸害,为青州百姓免一场灾难,为自身洗却从叛恶名。大丈夫身处危疑之地,便当断然处置。孩儿不才,便请为父代劳。望父亲勿疑。”叔嗣默然不应。久之,问道:“除此以外,另有何途?”熙载道:“父亲若是不忍下手,则当立率所部之兵,连夜出城,径投淄州,归降霍彦威,一以示父亲与王公俨泾渭分明,无助纣为虐之意;二则削弱王公俨兵力,使之欲抗命亦不能,此亦不失为保身全义之道,此乃中策也。”叔嗣又沉思良久,复道:“看来,你还有个下策啰?”熙载坐了下来,徐徐言道:“这下策嘛,便是苦劝王公俨,为之剖析利害,劝其让出青州,放弃所部兵马,单车赴任登州刺史,此亦强于螳臂挡车也。只是……”叔嗣道:“只是甚么?”熙载道:“只是王公俨肯听劝告么?即使听从父亲之劝,朝廷肯就此轻易放过,赦免王公俨杀监军、逐节度使之大罪么?这样,父亲又如何自别于王公俨呢?”
叔嗣长叹一声,徐徐言道:“我久隶王公麾下,王公待我恩礼皆重,大丈夫临危之际,安可弑主求荣?至于弃之而去,亦非我所当为。为父一生忠义,自不能甘为朝廷叛逆,汝之下策实为我之上策也。我当立即赶赴王府,劝之降顺,设若彼不听良言,一意孤行,则我只有自刎以谢天下耳,个人安危非所计也。”于是,站起身来,扶着熙载双肩,黯然道:“孩儿,你识见明敏,所言是不错的,即或王公听从我劝,单车就道,朝廷也未必肯轻易放过了他,但得避免一场血战已是万幸了。孩儿,来日实是万分凶险,为父此去生死未卜,我韩家只有你一根独苗,你与王公俨更无关系,不必冒险留此危城,你就此远远避难他地去吧!天可怜见,若得安渡此厄,我父子他日或可再见。”熙载愕然站起,忙道:“父亲,孩儿岂能在此危难之时,不顾父母安危,独立远离险地?如此不孝,岂是孩儿之所应为?”叔嗣勃然大怒,在茶几上重重一拍,吼道:“胡说,我道你器识恢宏,所见者大,岂知竟说出这等言语来。明日若有不测,父子皆戮,于事何补?你若天幸逃得性命,望你不负所学。光大我韩门,则为父万一不幸,亦当含笑九泉矣!”于是大声唤道:“来人哪!”韩寿应声而入,叔嗣道:“即刻去收拾一下,便随公子出门去。”稍停,又道:“多带些银两,城门关了,持我令箭去叩门。”韩寿应声去了。
韩熙载泪如雨下,朦胧中见父亲双肩下垂,白头低俯,一瞬间竟似老了许多岁似的,不觉心头剧痛。他不敢违拗父命,哽咽着道:“容孩儿入后堂叩别母亲。”叔嗣黯然摇首道:“不必了!她胆小,别让她受了惊吓,又让她伤心。何况今番未必定是死别生离……”回过身去,挥手道:“你这便去吧。”更不回首一顾。……
韩熙载茫然随着韩寿,唤开南关,背离淄州方向,行了十来里路,天渐渐亮了。八月的鲁北,草木渐凋,清晨寒重,道上一个行人也无,远处报晓的鸡鸣传来,熙载更觉自己处境的孤危,早寒直透入他的心里。“究竟投何处去为是?”他想,韩寿仿佛听见了他的心声,问道:“公子,咱们到哪里去啊?”熙载沉吟道:“且到前面镇上寻个客店住下再说,一夜未睡,咱困得很。”……实则去哪里,端待城中局势明朗后,才能决定呢!设若王公俨降服,朝廷宽容,自己能回去和父母团聚岂不是好?熙载心中只盼能够如此。两人向前又行数里,到了一个名叫张家铺的小镇。这镇子不过三五十户人家,只一家客店,外间是一排通炕,是给过往骡马车夫歇宿的,一股汗臭、牲畜粪便臭味触人欲呕,幸得还有一个内间,对面设了两个铺,倒也还算清洁。主仆二人安顿下来,洗了把脸,韩寿叫店家送上早饭来,乃是苞米稀粥、酸萝卜条,粗粝不堪入口,熙载胡乱喝了一碗,也不知是什么味道。吃罢,便嘱咐韩寿道:“韩寿,你休辞辛苦,即刻返回青州去,瞧瞧霍彦威大军到了没有,城防撤了没有,若是打了起来,立即回来,切勿犯险;若是没打,也勿进城,只在城外打探消息便了。切记不得泄了我俩行藏!”这韩寿甚是忠心,况且年轻力壮,并不推辞,当下匆匆去了。可怜韩熙载这一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食不下咽,目不交瞬,惶然终日,只是引领望着青州的大路,看看日近黄昏,才见韩寿喜容满面地奔了回来,远远望见熙载,便高声叫道:“公子,大喜!”熙载忙摇手止住他的话头,引入小房之中,问道:“喜从何来?”韩寿喜滋滋地说道:“小人赶回青州去,只见城门洞开,守城军士都已卸甲归营,沿街铺门均已大开,行人纷纷言道:王大人已归顺朝廷,派人去迎接霍令公来青州。霍令公大军已定明日中午进城,一场战祸已消于无形,咱们也无须远行避难了。这不是大喜是什么?”韩熙载听了,心知父亲已劝得王公俨打消抗拒之意,心下稍定。但不知下一步情况如何,他可不似韩寿单纯,知道能否平安,还是未定之数呢。
第二天一早,催得韩寿起来,仍命他再去打探消息。这一次韩寿去得更久,熙载虽不似昨日焦灼,却也是几次出门迎候,望眼欲穿。待得天黑,韩寿始归,说是王公俨不待霍彦威入城,已率部分下属赴登州去了,叔嗣全家也随之而去。如今霍令公已入城,收编青州军伍,城中甚是宁定。熙载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始觉自己已两日没正经吃一餐饭了。当下叫店家杀了只鸡,炒两盘荤菜,打两角酒,劳问韩寿。韩寿兴致甚高,犹自不停地说:自己曾回府去看了看,只见人已走光了,各房陈设依旧未动,连厨下仍是百物齐备,门口却是老谢头守着,我可没泄了公子行藏。韩熙载听了,也不细问,只顾自己想着心事,一杯一杯喝酒,渐渐醉了。
第三日凌晨,韩熙载忽被隐隐炮声惊醒,须知张家铺距青州已达二十里,若非众炮齐鸣,又怎能听得动静?忙披衣坐起凝听,却又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看那韩寿时,睡得甚死,鼾声如雷。熙载心下疑惑不定,忙把韩寿唤醒,要他急速再去青州打探一番。此时天才微明,初霜颇寒,那韩寿连日辛苦,况且年轻人嗜睡,被从热被褥中唤将起来,一千个不愿意。无奈,只得咕噜着嘴,懒洋洋地去了。韩熙载自然也睡不着了,起来梳洗一番,唤店家做一碗切面吃了,拿过一部《柳河东集》来吟哦,方才读得两页,觉得心惊肉跳,再也坐不住,便掩了卷,走出店门,一步步向青州方向迎去,只盼早点释了心头之疑。方才走上一个小土山头,便见一人飞也似地从大路奔来,待得稍近,看清正是韩寿,这时韩寿早已看见熙载,边奔边喊道:“公子,不……不好了!”熙载大惊,忙飞步迎上,问道:“怎地了?”韩寿扑到熙载脚下,便放声大哭起来,哽咽着说:“昨天,昨天霍彦威那厮进了城,便飞骑去追赶王公俨一行,半日就追上了,将他们捆缚转来,今日清晨,便在大校场悉数斩了。如今正闭城大索余党呢!”熙载大惊,忙不迭问道:“老爷、夫人怎么了?”韩寿哭道:“老爷、夫人也一同归天了。”韩熙载只觉天旋地转,扑身便倒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得韩寿焦急地唤道:“公子,醒醒!公子,醒醒!”熙载渐渐回过神来,心中绞痛,放声痛哭,直哭得声嘶力竭,韩寿道:“公子止悲,此地逼近大路,耳目众多。张家铺距城又近,不久官家必当搜寻至此。公子衣着、容貌非常,住在这骡马小店中三日未走,早已引起镇上各色人等诧异。那店家也曾三番两次向小人探问公子来历,这里是住不得了,只宜及早离去。公子待往何处去,早拿主意为是。”熙载听了,略一宁定,便知凶险,心下忖道:“这时海捕文书想已颁下,前途步步荆棘,中原虽大,已无我立足之地。亲朋虽众,谁有这般担待,敢涉险留下自己……”千思万想,蓦地想起一个人来。
青州城南三十里有个李家庄,庄主李谷原是汝阳人士,客住于此,已历两代人了。这庄子说大不大,三进房子外,一片打谷场,围一圈土墙,绕一溪流水,千棵杨柳密匝匝遮掩,如今秋深,柳叶都落尽了,老远便可望见重重黑瓦山墙。李谷前年中的进士,已是官身,如今暂归完婚,娶的是谢令史家小姐。谢小姐德、容、言、工皆是上选,温柔体贴,李谷娶得如此如花佳人怎么不喜?今日刚好是婚后一旬,贺客已散尽,况且又探知青州之乱已戡定,李谷便通知厨下准备几色精致小菜,打算和新夫人小酌几杯。此时后园桂子飘香,霜叶初红,设席小亭之中,夫妇俩浅斟低吟岂不快活?这时,门公来报:“有客求见。”李谷眉头略皱,问道:“是熟客么?”门公道:“以前从未来过,亦未携拜帖,不肯通姓名,只说相公见了便知。”李谷心中微怪,说道:“请他进来吧。”起身迎至滴水檐下。便见门公迎进两个人来:前面走的那人书生打扮,服饰儒雅,行动处自有一种风流儒雅体态,却不相识。后面跟的那人,是个仆从打扮,李谷迎上两步,拱手言道:“请恕小弟眼拙,仁兄是……?”那人紧走两步,近前低声道:“小弟来得冒昧,我乃北海韩熙载是也。”李谷吃了一惊,忙堆下一脸笑来,趋前携住韩熙载的手,便小声道:“兄长噤声。”回头对门公道:“难得贵客降临,再有俗客来访,一概推说我不在家便了。”门公领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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