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br> 少妇饱满的前额上覆着浓密的黑发,嘴角挂着谜一般的微笑。她注视着峡谷的入口:那像是个洞。丈夫站在她身旁,神情威严持重,衣服纤尘不染,磨洗过似的。他胡子刷得挺翘,分头一丝不乱,开口也得体恰切:“别害怕,宝贝儿。”帆船一晃。中国舵手趴倒在桅杆上,受刑者一般。周围,江水打着漩。<br> 一年前,安娜·玛丽在小镇昂热结了婚。眼下,二十多天来,她正沿扬子江溯流而上。上海,那个白人、有钱人和南方绅士的大都会,早已幻化成往日的泡影。后来,开来了一条锈迹斑斑的汽船,船长是个两眼血红的英国酒鬼。这家伙对什么都瞧不上眼,特别是那些瘤子一样挤在行李中间,攒聚在甲板上的中国人。之后便是港口、码头、装货、卸货、租界俱乐部里的招待会、筵席、高谈阔论——尽是耀武扬威的殖民主义那些繁文缛节,文质彬彬地搀和着法国式闲聊和英国式玩笑。威士忌。西装革履、红光满面的胖子。训练有素的中国仆人,对宾客的谈话充耳不闻。酒桌上的谈资,总也离不开生意和混蛋黄种人干的龌龊事。在丈夫赞赏的目光下,安娜·玛丽开始小心翼翼地学习操练这一整套礼仪,她听见他的鼓励:“好,很好。表现不错。”先生露出满意的微笑,而她却不以为然。<br> 又来了一条汽船,更旧,更破,挤得更厉害。“船老大”是个身家不明、脸色铁青的肥佬儿,人称“oIdchinahand”。他对中国水手一个劲儿地叫骂,水手们却点头哈腰、满脸堆笑地迎合着。四周,一切都糜烂了。昏黄的雾压住一大片黏糊糊的水,无边无际,汩汩作响。中国人,簇拥在各个角落里的中国人,麇集在跳板、木筏、舢板上的可有可无的中国人,他们喝的就是这生了锈的水。漂浮的民族。安娜·玛丽不时瞥见一角风帆、一截桅杆。但那图景很快便闪到一边,不见了。有天晚上,一只小船被撞开了花,船上的人吞没在江水里。安娜·玛丽乘坐的大船没有停。那一刻,船长正对着酒瓶开怀畅饮。天朝的乘客个个面不改色:眼珠一转不转,眉头一皱不皱。安娜·玛丽猛地跳起来,丈夫却一把抓住她的袖子:“别作声,这不合适。”他在教她适应中国。<br> 终于,景象不再是虚无。出现在安娜·玛丽眼前的,是古老中国蛮荒的壮美,是她奇异的形貌。寺庙里鬼怪林立,飞檐上腾龙舞凤,塑像神态夸张,城墙雉堞连绵,环环相套的宝塔宛如直立的毛虫,颤颤悠悠的钟声袅袅不绝。一个小港湾里,“木架”上,一双双眼睛注视着:那是帆船的眼睛,注视着扬子江峡谷的水神布下的陷阱。汽船不再向前开,前面的水路得另租一条小木船。<br> 星期天中午,安娜·玛丽在帆船上做起了噩梦。有个梦很吓人,她梦见自己被囚禁在一个幽深、狭小的监狱里:一个通向神秘之国的洞。这里不再有真正的阳光。一束昏暗的光线顺着两三千米高裸露、光滑的峭壁射下来,那峭壁夹江对峙,气势压人。绝壁之下,是深幽的水。这壮观的走廊,这江水的走廊,裁山而过,九曲回肠,蜿蜒不绝。峭壁如刀削,赭石似生肉。有时候,峡道又是一暗,瞬即染上丧葬的铅灰色。<br> 怕。丈夫握住安娜·玛丽的手。他么,这峡谷,他从前曾沿着这里溯流而上。那是季风时节,被囚住的江水涨起了四五十米,只见一股流、一束光。那是剑刃,是刀光,在漩涡、湍流中激烈交锋。江心的大船像陀螺一样拼命打转,直至散架。而那一条条小帆船,从高处飞冲而下,一头撞在被江水冲刷蚀损的巨礁上,粉身碎骨。水流急转直下的地方尤其危险。这是以险著称的地方,船、人,一旦在这里触礁,便立刻被深水吞没,冲到低处平原上,扬子江铺展开来的地方。<br> 丈夫在安娜·玛丽面前表现得很勇敢。他告诉她,现在是枯水期,没那么危险。而事实上,她眼前就是一片帆船墓场。每一角江湾里都垒着残骸。旱季的扬子江不会狂澜汹涌,可它仍然咆哮着、翻腾着,白花花一片。浪花团绕着刀片似的礁石,无数小船在这里葬身鱼腹,却从来没人想到把它们炸掉。<br> 安娜·玛丽得时时刻刻面对这惨不忍睹的天灾,这狂纵无度的江水,这百转千回的峡谷。江涛雷鸣不息,单调乏味。大自然惊心动魄,叫人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只能看见被水卷走的帆船上死命挣扎的人影。她坐的船一步一步顺着峭壁上凿出的狭道前进,这竟是路。拉船的、拖船的,是一队赤身露体的汉子,身上正挨着工头的鞭笞。这些拉纤的苦力,悲惨的社会最底层,几乎都在二十岁上便死去了,不是被打死,就是活活累死。安娜·玛丽听见他们“哎嗬哎嗬”的喘息声。<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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