喇叭(外一篇)
工作组,小商贩,伐木场的工人,他们刚刚来到机村时,都特别小心翼翼,其谨慎有加的态度尤其体现在语言方面。
“请问,这个东西用你们的话怎么说?我们的话是这样说的。对,这个东西就是收音机。你们话里没有这个?好,那么我们来学这个词:——收——音——机——”
虽然最后是机村人讲了他们带来的语言,开始的时候,他们的的确确会学着讲一些机村的“土话”。而在机村人结结巴巴,词不达意地使用汉语的时候,他们总是持鼓励的态度:“对,就这么说。对,你讲得太好了。要不是你年纪大了,再学一阵,都可以在夜校里当老师了。”
他们这么一说,衮佳斯基就高兴起来。
衮佳斯基是村里妇女主任。她所以当上这个主任,当然是由于共产党一来才吃香的苦出身。作为村里数一数二的穷人家的主妇,她真是吃尽了百般苦头的人哪。穷字一上身,这个人基本上就不招人待见了。衮佳斯基却一直人缘不错,喜欢。这都因为她乐天的性格。她不像穷主妇那样抱怨自己老实的丈夫,打骂不听话的孩子,更不会诅咒命运的多蹇。冬天,缺少御寒的衣物,她把一群孩子拢在火塘边上,还能曼声歌唱。一个陌生人走进村子,她的问候是最热情的问候,她的笑脸是最开心的笑脸。当上了妇女主任,该管个什么事情呢?她不知道,她就自己去一家又一家门口吆喝大家快来夜校识字上课。
别人吆喝不灵,她一吆喝,大家都乐呵呵地出现了。
工作组的领导这时成了耐心的教员,领着一群粗手笨脚的农民挤坐在村小学里娃娃们狭小的桌椅中间,念:“人,人,人民的——人。”
衮佳斯基也端坐在下面。教员转身往黑板上写字,她四下里看看,又想想,突然就爆发出一串欢畅响亮的笑声。她的笑声很具感染力。她的笑声一起,别人也就跟着一起欢笑。教员一脸惶惑转过身来,大家的笑声就止住了。但她又笑了好几声,才捂住自己的肚子说:“哎呀,哎呀。老师,你看,这些家伙本来就笨,一认字,一念书,样子就更笨更蠢了。”
大家看看自己粗笨的身子挤坐在小小桌椅间的样子,想想自己念着那些字眼时那茫然的神态,又都笑了起来。
教员本来是想发点小脾气的,但这些笑声太有感染力了,所以,这个严肃的年轻人也跟着大家笑了起来。
在地头休息时,她拿一根木棍两下就划出了那个“人”字,却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哎,这是人民的人,还是人民的民?”
她一个一个人问,答案都不一致。问到最后一个人,那个人说:“你没问以前,我好像知道,你一问,我就不知道了。”
那个人是她的女儿。她的女儿身上没有她的伶俐与热情劲。她女儿做什么事情都闷声不响。像她这种闷声不响的人往往都爱有事无事皱紧了眉头,但她女儿本来就稀疏的眉毛从来就分得很开。有舌头歹毒的人就说了:“缺心眼。”她也不往心里去,这不,当女儿这么回答,妈妈也说:“真是缺心眼。”
女儿也是淡淡一笑,并没有不高兴的表示。
那只是以前的事情,后来,女儿就郑重其事地对妈妈说:“你不能再这么说我了。”
“嚯!长心眼了。”
“我都当共青团了,我不缺心眼。”
“你老娘受穷吃苦,倒叫你得了好处了。”
“是我自己努力的。”
“这倒不假,我们家没有做事不上心的人。”
“你听过城里的广播吗?”
“屁话,我没去过城里,怎么听过城里的——什么?”
“广播。”
“广——播?那是什么东西?”
女儿笑了,稀疏的眉毛更加稀疏:“你的声音太奇怪了。”
衮佳斯基开心地笑了:“我女儿像汉人一样笑话我讲的汉话了。”这一开心,就把该问广播是什么这茬给忘记了。
女儿却紧追不合:“村里要建广播站,你给工作组说说,我要当站长!”
“我给说说?”
“他们喜欢你,爱听你说话!”
她真的就给工作组讲了。工作组也就真的同意了。工作组对她女儿说:“那就去镇上把器材领回来吧。”
“?”
“哦,忘了你听不懂这话,器材就是广播站的那些东西!哎,你去了也说不清楚,就把这张条子交上去,他们就知道了。”
她笑了:“不就是喇叭嘛!”
次仁措就回家取些干粮,腰里缠根背东西的绳子就上路了。这时,距第一个工作组来到机村都有十多年时问了。大家都不那么陌生,都不那么礼数周全了。工作组这个懂些藏语的家伙看着次仁措远去的背影,摇摇头说:“湖,一个湖怎么会走得动昵?”次仁措这个“措”,在藏语里,就是湖泊的意思。
次仁措从镇上背回来了两只喇叭很快就坏了,春天安装好,夏天就被雷电打哑了。但她去的那一趟,留下来的故事至今都还在流传。在比机村宽广一万倍的地方流传。只是,今天,那故事不叫故事,而叫段子。故事里的她,也面目模糊,连名字都没有剩下。这只是一个汉族人嘲笑藏族人,或者藏族人自嘲说不好汉话的段子了。
段子说,一个藏族姑娘背着高音喇叭走在路上,一辆卡车在窄窄的公路上急驰而至,她避让不及,差点就给卷到车轮下去了。于是,她急赤白脸地抱怨卡车司机:“去你妈的司机,喇叭也不吹,你的脚差点把我的脚踩坏了!”
司机就问:“那你背的喇叭也是吹的?”
她就答不上来了。
司机打开车门,说:“不是‘吹’,是这样,是‘按’!”
不是次仁措真的以为这些喇叭都是像唢呐一样,要鼓着腮帮子才能吹响,而是自己的母语里没有这么个词。她把机村土语里能弄响喇叭那个词直翻成汉语,那真就是“吹”。
她说:“对,是‘按’。”
“那你背着喇叭要去干什么?”
她擦去一脸涔涔的汗水:“回村里办广播站!”
“你的喇叭怎么响?”
“按!”
司机哈哈大笑,他正要去机村拉木头,就把她捎回村里了。当然,这个段子还有一个不太善良的版本。是背喇叭的姑娘请求搭一段便车,司机只是想开一个玩笑,就说:“我凭什么要搭你?”
姑娘想了想,认真地说:“我妈妈是妇女主任!”
这话惹恼了司机,说一声“呸”,砰然一声关上车门,卡车轰鸣而去,把想搭车的姑娘淹没在了车尾飞扬的黄尘中间。
后来,机村有汉话学得很好的人,在什么地方听到这个段子,还会说:“嗨,那个傻瓜就是我们村的姑娘。”
其实,这时的次仁措已经是这家伙婶子辈的人物了。当时,她从镇子上背回来的不止是两只高音喇叭,还有两台跟收音机差不多的机器。机器上面还有一只蒙了层红布的话筒。话筒旁边还有一只按时响铃的闹钟。这些东西是她分三趟从镇子上背回来的。广播站长的事情其实非常简单。每天早晨闹钟一响,就把机器上两个旋钮打开,高挂在村中的喇叭吱吱尖叫几声,歌唱的声音,人讲话的声音就顺着电线从镇子上跑过来,在喇叭里响起来了。
村中广场本来是空荡荡的。小学校建立后,有了一副高耸的篮球架。次仁措从镇上背回来了那两只高音喇叭后,就对大队长说:“喇叭不能放在地上,要挂在高的地方。”
大队长问:“那你得告诉我,用什么挂在高的地方?”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