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展不是土生土长的誉州人,他的祖籍是哈尔滨,三岁的时候随父母到了誉州,今年三十岁。
一南一北的两个城市生活习惯、语言和风俗一切一切都截然不同,只有一点共同的地方就是有一条江贯穿流过城市。
誉州是一个沿海城市,珠江的人海处。誉州是闻名遐迩的“岭南威尼斯”,两条江把城区划为一个“王”字形,王字最上面那一横是南山,那一竖是珠江,中间的一横是岭江,王字的最下面那一横就是大海。
城区遍布众多不知名的河涌,当地人一般按照所处的地理位置给这些河涌命名,比如东壕涌、西涌、北沙涌。这些河涌都非常小,并不能像威尼斯那样可以在里面划船,只能算是河沟而已。这几年,由于人口增多、经济发展,这些原本流着清亮河水的河涌也都变成了污水沟,尤其是到了夏天会发出一阵一阵的恶臭。“岭南威尼斯”的美名是不存在了,当地人还是深爱着这个地方,尽管新城发展和建设得不错,他们还是同守在这片老城区里。
因为临海,誉州自古就是一个繁华、兴旺的码头,恩格斯在一八四六年就说过它“是中国最具商业的码头”。这个城市里的居民自古就有经商的风气,每家都有海外关系,也几乎是每户都在做生意,尤其是在改革开放以后,这些生意大多是出口或者来料加工。
中学以前,李展的家和他上学都在王字的左边,也就是城区的西边,俗称西关,就是现在这片有着众多污水恶臭的河涌老城区。中学以后他们家搬到了和西关隔珠江相望的王字的右边,就是人称新城的东边。政府机关还有大型商场、娱乐广场都集中到了新城,高楼林立,繁华喧嚣无比,是誉州现在的城市中心。商住楼和高档公寓也越来越多,把新城的地皮和房价也炒得越来越贵,价格几乎可以和香港媲美,达到了寸土寸金的程度,能够在新城置业的确实是非富即贵的人。繁华的地方尤其是新城这样一夜发展起来的地方,免不了的就是星罗棋布的城中村——那些有地基的当地居民,修建了很多楼房,楼房是一幢紧挨着一幢修建的,很多地方的路只能容一人行走,而且卫生情况极为恶劣,时不时会有老鼠、蟑螂在你脚边奔跑逃窜。这些楼用来出租给异乡人,城中村地形复杂,像一个迷宫,和它的地形一样,居住在这里的人也非常复杂。有在港资或是外资公司上班、初来乍到买不起房子的白领,在公司上班薪水不高的打工仔,跑广告业务,做保险经纪,在商场、夜总会做保安的,还有发廊的女孩们。这里最为家常便饭的事情是打劫,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繁华和窘迫、整洁和污秽、有序和无序完美地在新城共存着。再往新城的东边去,就是海内外商人投资的热点誉州开发区。
李展居住在新城,那是国税局分配的房子,他的父母都在税务局工作,父亲是一名稽查员,母亲由于身体的原因早早离开了工作岗位。打小李展的理想一直是要做一名警察,一来他长得高大健壮,二来身手敏捷——从中学开始他就是校篮球队的队长,还酷爱拳击——父母也觉得他是做警察的好料子,高考的时候全力支持他考警察学校。有时他和父亲开玩笑,说父亲做稽查员就像是财务人员,就是查账本、查发票。父亲有些不以为然,不和他争辩什么,只是说他不了解稽查工作,别的就不说了。反正,那时的李展是压根儿就没有想做稽查员的念头,一门儿心思就是要当警察。
警察学校在省城深州,离誉州近二百多公里,不是很远的路程,从高速公路开车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大学一年级的时候,李展的父亲在下班回家途中被人用一块砖头砸在头上,就此成了一个植物人。从学校赶到医院,李展看到全身插满各种管子的父亲,怎么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完全没有想到在他眼中是一个貌似轻松的“财务人员”的稽查干部,也和警察同样是有生命危险的。李展知道是那些骗税的人要置父亲于死地:你断了他的财路,他就要你的生路。
父亲沉睡的两年里,一放假他就匆匆赶回家照料父亲,给他擦洗身体,给他翻身、剪手指甲和脚指甲。父亲曾经身强力壮的身体已经变得软绵绵的,曾经的血性爽悍此时全无踪影,极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婴儿要由人照料,沉睡中有着均匀的呼吸,及其微弱。李展害怕的是父亲就这样寂静地离他而去,守在床前的时候,他会时不时把手指放到父亲的鼻子下面,当父亲微热的鼻息呼在他的肌肤上时,他才暗暗松一口气。看见父亲的安详无声,李展心底的痛在蔓延,二十几岁了他还从来没有亲近过自己父亲的肌肤,于是他凑近父亲的脸,轻轻贴到他的脸上,一滴泪落在父亲的眼角,像极了父亲流出的。身后传来母亲轻轻的脚步声,他擦去了那滴泪。
夜里,他突然听见父亲在叫他的小名,身体一颤,惊醒过来,室内的冷气犹如梦魇一般让人感到全身寒冷。他走到父母的房间,月光透白清亮地照在屋里,床前点着一盘蚊香,烟雾悠悠,母亲拿着一把蒲扇轻柔地摇晃着,好像不轻柔的话就会惊扰父亲。母亲背着他坐着,全然不知他在身后,月光把母亲花白的头发照亮,闪着银光。母亲以前没有白发,父亲沉睡之后,在李展假期回到家里的时候,他看见了母亲的白发。他没有看到母亲的头发由黑变白的过程,那是一种令他心悸的缺憾。他在那一刻明白了当初母亲为何不愿意把父亲留在医院而坚持要把父亲接回家里,只要父亲还在呼吸,那他就还像以前那样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父亲在沉睡两年后,安然离去。父亲还是那样安详无声,只是没有了他熟悉的微热的鼻息。母亲轻轻拍着父亲的脸,“你累了吧?唉,真是老了不中用了,你的机器就这样停止了运转!”
父亲身上盖着雪白的白布,躺在那里,那是给他生命的父亲躺在那里。他隔着白布,抚摸着父亲的脸。一布之隔,阴阳永分。母亲的泪水簌簌地落着,反刍着父亲在世时的种种,以此为生的勇气,他也要作为父亲在这世间的生命延续,好好活下去,证实父亲的存在。
母亲挥挥手让人把父亲抬出了家门,李展和母亲把父亲送到了火葬场。母亲坚持要目送父亲进入炉子里。他和母亲站在那里,黑黑的铁闸门刺耳地发出哐啷一声,就听见炉子里呼呼的火声。火化师傅看了一下那个门,炉子里的火焰极为刺眼,灼痛了李展的眼睛。
他捂着眼睛走出火化间,抬头看着那高高的烟囱,眼泪模糊了双眼,他使劲眨巴着眼把眼泪赶走,看见缕缕薄烟徐徐飘向空中,很快被风吹散。他从来没有去想过父母走的问题,他们都才五十多岁,身体健康,性格开朗乐观,生死离自己是远远的,即使是父亲沉睡的两年里,他心里也总是有着感觉,父亲有天会醒来的,可是父亲最终还是走了。
这突如其来的丧父打击,使他沉默了,在学校里像一个影子一样就是上课、回到宿舍看书,不去打篮球和参加活动了。学校也打电话和他母亲沟通过,希望可以配合使他走出低谷。假期在家,母亲让他坐下,开导他,他只是静默地听着,还是不说话。母亲说着说着,不自觉提到父亲,想到父亲,她自己也开始恸哭起来。李展拉住母亲的手,说是毕业后要做稽查员,把一个个骗税犯罪分子绳之以法,这有点报仇的意思。母亲有些不相信地看他,他肯定地点点头。李展有这个意思很正常,有点子承父业、替父报仇的意思。毕业分配之前,他写信给国税局,表明了自己要去国税局做一名稽查员的愿望。很自然地他到了国税局稽查局,做了一名稽查员。上班的第一天,母亲对他说,不能总是沉默不说话,要从你现在的境况里解脱出来才行。穿上制服,他的心里很沉重,但为了不让母亲担心,他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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