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的纽约港和哈得逊河永远都是繁忙而热闹的,片片风帆,万千桅樯,各色船舰,不同货物、各种肤色人种云集于此,从下纽约湾一直铺向穿越曼哈顿的哈得逊河流。上纽约湾的自由女神像周围也簇拥着干帆万船,有一些人在鳞次栉比的船帆间穿行,浩浩荡荡的船队居然成了水中搭好的浮桥,跳跃在这些浮桥之上的人们如履陆上平坦之途。如遇上舰艇或蒸汽火轮只需绕道而行,但不管怎样行走总归都可以上岸,无论是舰艇游轮靠岸上来的船员,还是从帆船中穿越而来的水手,他们都可以直达布列克街。从这里踏上曼哈顿,第一眼看见的是圣·帕特里克大教堂,要想去沙瑟姆广场上的这个天主教堂,必须走过一条弯弯曲曲的道路,道路之上凌乱地架设着千万条电线和电线杆,道路之间行驶着形形色色的新式动力汽车、马车和川流不息的人潮。道路两旁是密密麻麻的商场与店铺,在商场与店铺的背后还有破房烂屋,里面藏污纳垢,从街巷的深处飘散出一阵阵混杂着熏香的腐臭,弥漫在纽约下城勿街、贝尔和道也街的上空,这就是此时的纽约唐人街。水手们在这条街上不仅可以买到船上生活的一切日常物品,也可到中国小餐馆里享受一餐便宜的美食,然后将自己的脏衣服交到中国人的洗衣店,远航之前便可拿到洗涤干净、熨烫整洁、缝补妥帖的衣服了,最后总免不了要走进鸦片馆或妓院尽情地享受一番,以慰下一个航程中的孤寂。<br> 当然,如果你是管带或船长、工程师或医生,决不可能和水手船员们走一条道,在同一个城市还有另一番景象:华尔街证券交易所人头攒动,交易繁忙,流金似水;麦迪逊广场宏伟壮丽,百老汇高楼林立,辛格大厦、大都会人寿保险大厦才是这个时代曼哈顿的象征;道路阡陌,纵横交错,车水马龙,美女香艳如云;第五大道上流光溢彩,豪宅大院堂皇华丽,富贾名流济济云集。这里才是美国的中心,纽约的心脏。但是这一年真正震撼纽约和世界的是:民主党人伍德罗·威尔逊当选为美国第二十八届总统,豪华巨轮泰坦尼克号首航就带着它的一千五百多名乘客一起沉没了。<br> 1912年的玛丽正好降生在曼哈顿岛的上东区,她降生的那年柳育林已经在此生活了二十年,柳育林的妻子凯瑟琳则在这块岛上待了二十五年,五岁的查理早已觉得自己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只有玛丽,躺在那里对纽约一无所知,惟有对母亲的乳汁和柔软的小床感兴趣。不过没几个月,玛丽就在自己的婴儿车里开始了对这个大西洋边上岛屿的初步游历,在家人的陪伴下穿行于纽约的上中下城,她去过下城爱尔兰、犹太人和中国人的小房小院,也进过上城英国勋爵、俄国男爵、美国商人的大宅庭院;在中国人那里有随意散漫斤斤计较的日常趣味,在贵族巨贾那里有富丽豪华精细雅致的高贵品质,这些都让人真心欢喜,玛丽也沐浴了其中的快乐。<br> 玛丽一家生活在中央公园旁边的公寓楼里,过着不同于下城、唐人街的日子,但也不是上城豪宅的生活。玛丽家里有一个香山麻姑,她除了给玛丽一家人打理家务外,也给每间屋子里的几盆小花小草施肥洒水,玛丽一家人要想见到更多的绿树红花,只有推开自家的窗户遥望公园里的繁花茂林,或是走下楼去,进到公园里,躺在草地上,和普通的纽约人一起享受阳光和碧水。,只是,躺在这块绿地上的孩子并非人人都像玛丽一样满足地享受着太阳,喜滋滋地吸着牛奶果汁,虽然玛丽与他们一样都是混血儿,但是他们没有玛丽那样的幸运,他们很早就离开了父母的襁褓,只身流浪在这个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城市里,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却承受着这种身份所带来的一切的苦难和艰辛,就是在对普通大众开放的中央公园里,这些流浪的孤儿在享受片刻阳光的同时,也时常会遭到警察或公园管理人员的呵斥;只有在唐人街上,这些混血儿才算好过一些,因为他们的父母可能就在附近,有时可以见到从理发店、鸦片馆、餐厅走出一个中年男人,或从洗衣店、妓院里走出一个妇人,他们叫喊一声,便有一个混血的孩子怯怯地走出来,男人或女人递给孩子一些钱,或是给孩子披上一件新衣,或别的什么东西。很多年以后,玛丽才能明白,那些中美混血儿是被中国人和美国人共同抛弃的孩子,他们是这座城市里一群最无望最无助的孤儿,只有玛丽和查理这样一些混血儿才有幸没有成为纽约的流浪儿。<br> 玛丽和查理也有不幸,查理长得像母亲,母子俩十足的白种人,他们可以大摇大摆地出入任何场所而不被问津,但来到唐人街,查理和母亲便成了异类,过往的中国人虽然对着柳育林和玛丽说话,眼睛却不时地打量凯瑟琳和查理,转身以后,也要在背后指指点点;玛丽的不幸和查理刚好相反,她长得像父亲,除了绿幽幽的眼睛,父女俩全然就是黄种人,出入公寓和上城都会引来众人的低声议论,街上的白种人也总要多看他们几眼,只有在唐人街上,玛丽才能得到一丝喘息,但很快就有一些中国男人女人上前来嘘寒问暖,还有三五个老太太几次三番地嚷着要给玛丽裹足缠腿。尽管大洋彼岸的慈禧老佛爷下令禁止缠足已经过去了十一年,慈禧本人也已去世多年,但华人缠脚的习惯还要持续很多年,即使是在纽约的唐人街也不例外。玛丽的家人是绝对不会给她缠足的,但玛丽还是极其不幸地被人抢去缠了一次脚,那是一位年老色衰的疯婆子,手里拿着一块肮脏恶臭的破布,趁玛丽父母与人交谈的间歇,突然从干净漂亮的婴儿车里抱起玛丽就跑,嘴里嘟嘟囔囔地疯言疯语,直到警察从她手里抢回玛丽。玛丽惊吓得生了病,从此家里人再也不敢带她出门,就连父亲去唐人街会亲戚,母亲领着查理上街旅行,都没有了玛丽的份儿,玛丽的生活中只剩下香山麻姑。当麻姑也不在身边的时候,玛丽学会了自怨自艾,她想,自己是父母遗忘的女儿,只有生病才会有人围着她转,于是装病便成了小姑娘的时常玩耍的游戏,这个游戏经常玩得以假乱真。<br> 无论装病或生病,童年总是快乐的,那是一个无需笔墨记录也十分清晰的时代,玛丽就这么开始了自己人生的旅程。<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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