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争吵以后,齐虹和江玫并不是再也不争吵,而是把争吵和哭泣变成了他们爱情中的一部分。他们每次见面总有一阵风波,有时大有时小,但如果有一天不见面,不看到听到对方的音容笑貌,在他们却又是受不了的事。他们的爱情正像鸦片烟一样,使人不幸,而又断绝不了。江玫一天天地消瘦了,苍白了,母亲望着她忍不住哭。齐虹脸上那种漠不关心的神气消失了,换上的是提心吊胆的急躁和忧愁。因为他对人生不信任,他对爱情也不信任,他监视着爱情,监视着幸福,监视着江玫——
就在这个时候,江玫也一天天明白了许多事。她知道少数人剥削多数人的制度该被打倒。她那善良的少女的心,希望大家都过好的生活。而且物价的飞涨正影响着江玫那平静温暖的小天地。母亲存着一些积蓄的那家银行忽然关了门,江玫和母亲一下子变成舅舅的负担了,江玫是决不愿意成为别人的负担的,她渴望着新的生活,新的社会秩序。共产党在她心里,已经成为一盏导向幸福自由的灯,灯光虽还模糊,但毕竟是看得见的了。
也就在这时候,江玫的母亲原有的贫血症愈来愈严重,医生说必须加紧治疗,每天注射肝精针,再拖下去的话,后果不堪设想。但是这一笔医药费用筹办起来谈何容易!舅舅已经是自顾不暇了,难道还去麻烦他?本来和齐虹提一提也可以,但是江玫决不愿求他。江玫只自己发愁,夜里睡不着觉。
肖素很快就看出来江玫有心事。一盘问,江玫就一五一十告诉了她。
“那可不能拖下去。”肖素立刻说,她那白白的脸上的神色总是那样果断,“我输血给她!小鸟儿,你看,我这样胖!”她含笑弯起了手臂。
江玫感动地抱住了她:“不行,肖素。你和我的血型一样,和母亲不一样,不能输血。”
“那怎么办?我们总得想办法去筹一笔款子。”
第三天晚上,肖素兴高采烈地冲进房间。一进来就喊:“江玫!快看!”江玫吃惊地看她,她大笑着,扬起了一叠钞票。
“素!哪里来的?你怎么这样有本事?”江玫也笑了,笑得那样放心。这种笑,是齐虹极想要听而听不到的。
“你别管,明天快拿去给伯母治病吧。”肖素眨眨眼睛,故作神秘地说。
“非要知道不可!不然我不安心!”
“别说了,我要睡觉了。”肖素笑过了,一下子显得很是疲倦。她脱去了朴素的蓝外套,只穿着短袖竹布旗袍,坐在床边上。
江玫上下打量她,忽然看见她的臂弯里贴着一块橡皮膏。江玫过去拉起她的手,看看橡皮膏,又看看她的脸。
“有什么好打量的?”肖素微笑着抽回了手,盖上了被。
“你——抽了血?”
肖素满不在乎地说:“我卖了血。不止我一个人,还有几个伙伴。”
人常常会在一刹那间,也许只是因为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伤透了心,破坏了友谊。人也常常会在一刹那间,也许就因为手臂上的一点针孔,建立了死生不渝的感情。江玫这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她一下子跪在床边,用两只手遮住了脸。
礼拜六,江玫一定要肖素自己送钱去给母亲。肖素答应了和江玫一道回家,江玫也答应了肖素不告诉母亲钱的来源。两人欢欢喜喜回家去了。到了家,江玫才发现母亲已经病倒在床,这几天饭都是舅母那边送过来的。她站在衰老病弱的母亲床边,一阵心酸,眼泪夺眶而出。肖素也拿出了手绢,但她不只是看见这一位母亲躺在床上,她还看见于百万个母亲形销骨立心神破碎地被压倒在地下。
这一晚,两人自己做了面条,端在母亲床边一同吃了。母亲因为高兴,精神也好了起来。她吃过了面,笑着问:“我真是病得老了,今天你舅母来,问我有火没有,我听成有狗没有。直告诉她从前咱们养了一只狗,名叫斐斐——”肖素和江玫听了笑得不得了。江玫正笑着,想起了齐虹。她想:这种生活和感情是齐虹永远不会懂的。她也没有一点告诉给他的欲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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