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森特·威廉·梵高一出世,就落到困难的境地。他生于一八五三年三 月三十日,而就在一年前的这一天,母亲生了一个夭折的孩子,名字也叫温 森特·威廉·梵高。 前一个温森特的坟墓距村子教堂仅仅几步远。这个号称大津德尔特的小 村庄,有百十来位居民,而温森特的父亲正是主持村子教堂的牧师。因此, 小温森特刚一识字,就能看到他的名字,就仿佛刻在他自己的墓碑上。他可 能终生是个替身。 按照心理学家和精神病理学家的观点,这种局面给活下来的孩子,制造 了对死去孩子的巨大负罪感,只因他的出生造成前者死亡,这种感觉,他的 生存本身,注定要占据他的个性中心。后生的孩子要为自己的生存辩解,就 必须让自我无限膨胀,创造出奇迹来,或者满足于碌碌无为,如果没有生存 能力便从世上消失。再说了,与他同名同姓的这个死者,究竟是谁呢?同一 个兄弟或者一个姐妹竞争,已经够难的了,再同一个死者,一个陌生人竞争 ,又何其难啊!对那个陌生人,就可以做出各种设想,在想象中,那人前途 不可限量,能有多少惊人的成就?怎么办方可不枉此生呢?梵高活在世上, 简直就过着还债的一生。 许久之后,另一位大画家,萨尔瓦多·达利,也必须面对同样的状况: 在他之前,另一个早夭的萨尔瓦多·达利,曾备受他父母的宠爱。这位画家 本可以做出另一种反应,干脆优哉游哉,游戏人生,干什么都屡试屡败,又 总是从头再来。 好几种理由倾向于削弱这种诠释。 首先,在十九世纪中叶,幼稚的道德观念还很顽固,梵高的处境是常见 的现象,按照传统习惯:小孩死了再生的孩子,就起同一名字。这种做法有 其文化根源,从而消除其可能呈现在我们眼中这种怪异的,甚至是可怕的特 点。其次,应该了解在梵高的家族中,温森特的祖父就叫温森特·威廉·梵 高,而他父亲的一个兄弟,富有的艺术品商人,也叫温森特·威廉。梵高! 而且,再往上辈儿推,还有两个叫温森特的家族成员,我们这位画家肯定了 解:须知这个家族从几个世纪以来记了族谱,出了好几位牧师。画家的另外 几位叔伯,起的第二个名字,不是温森特,就是威廉……这就冲淡了同名坟 墓的影响,但又没有完全消除其震撼。 由于这位富有的伯父温森特·威廉没有孩子,给我们的温森特(以及他 那生下便死去的哥哥)起这样的名字,当然是为了向他表示敬意,以求得他 的荫护,而温森特在一定程度上也得到了。最后,还应当回到弗洛伊德谈到 列奥纳多·达·芬奇时,有限定性的言论:另一个人,如果处于跟列奥纳多 同样的心理状态,那一定要成为他的反面。在哥哥死后出生并起同样名字的 孩子,远不是人人都能成为梵高和达利。仍然秘不可解,弗洛伊德认为应求 助于个人的天生基质,才可能弄清这种现象。 不过,依我们看,这个谜团是解不开的,因为,一种个性的形成因果关 系极其复杂,几乎是无穷尽的大小力量全方位起作用的结果,“而且每种力 量都有效果”,根本不可能说清主体在其成长的每个阶段会做什么。他的行 为同星体的运行一样“混乱”。星体一旦超越可计算的预见空间,就再也无 法确定了,因此,不可确定性就成为主体生存的本质。换言之:梵高有这个 自由,可以是也可以不是他已成的样子。 一个与他同名的已逝哥哥坟墓的存在,是在他生活中起作用的力量之一 ,而诸多力量大部分我们都不得而知。在荷兰乡间烈日下散步时,一次中暑 可能与同名哥哥的坟墓具有同样决定性的作用。这种情况,任何面临艺术创 作的人都有体验。因为,梵高的作品并不总是那么忧伤或凄惨,有时还能显 示生存的一种无可比拟的幸福。因此,一部传记就必须以谦抑之态,在鲜为 人知,但又非神话的背景上,设立几处路标,即使达不到绝非可能的艺术家 的透明,至少也为了热爱他,更深度地欣赏他的画作,同时尊重他的自由, 或者说,尊重安德烈·布勒东所说寓于我们每人身上的这种“砸不开的黑夜 内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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