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出生在北京沙滩的,那时父亲正在北京大学读书,母亲也在北京上学。大概我出生后过了一两年,我被父母带回了老家。
我的父亲王锦第提起奶奶抱极尊敬态度。父亲是遗腹子,只见过他的母亲而没有见过他的父亲。
很晚了我才弄清,我的祖父名叫王章峰,参加过“公车上书”,组织过“天足会”,提倡妇女不缠脚。算是康梁为首的改革派。
也是许多年后,我去龙堂的时候,才听乡亲告诉,我家原是河北孟村回族自治县人。后因家中连续死人,为换风水来到了离南皮(县城)远、离孟村近的潞灌。本人的一个革新意识,一个与穆斯林为邻,密切相处,看来都有遗传基因。
一九八四年我首次在长大成人之后回到南皮——潞灌——龙堂。我看到的是白花花的贫瘠的碱地,连接待我的乡干部也是衣无完帛,补丁已经盖不上窟窿,衣裤上破绽露肉,房屋东倒西歪。我从县志上读到当地的地名与人名,赵坨子,李石头……还有我认为最具代表性的民谣:
羊巴巴蛋,
上脚搓。
俺是你兄弟,
你是俺哥。
打壶酒,
咱俩喝。
喝醉了,
打老婆。
打死(读sa)老婆怎么过?
有钱的(读di),
再说个。(王注:家乡人称娶媳妇为说个媳妇)
没(读mu)钱的,
背上鼓子唱秧歌。
至今,读起这首民谣,我仍然为之怦怦然。这就是我的老家,这就是北方的农村,这就是不太久前的作为伟大中华民族的后人的我们中多数人的生活。
二〇〇五年春节,我与在京的亲属共访龙堂。与二十年前相比,已经是天上地下,我颇感欣慰。
我不知道是由于习武而性情暴烈,还是由于性情急躁而习武。家乡人说话嗓门大,像是吵架。家乡人爱骂人,骂得千奇百怪花样翻新,我在《活动变人形》一书中写了一些,使高雅的冰心老人看了不爽。
南皮出过一个大人物是张之洞,他的堂兄张之万也很有名。在唐浩明的历史小说《张之洞》里,写到张之洞受到的教诲:“启沃君心,恪守臣节,厉行新政,不悖旧章”,我为之叫绝称奇。中国吗?深了去啦。
我父亲王锦第,字少峰,又名日生,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他在北大上学时同室舍友有文学家何其芳与李长之。我的名字是何其芳起的,他当时喜读小仲马的《茶花女》,《茶花女》的男主人公亚芒也被译做“阿蒙”,何先生的命名是“王阿蒙”,父亲去阿存蒙,乃有现名。李长之则给我姐姐命名日“洒”,出自达·芬奇的名画《蒙娜丽莎(洒)》。
北大毕业后,父亲到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读教育系,三年毕业。回国后他最高做到市立高级商业学校校长。时间不长,但是他很高级了一段,那时候的一个“职高”校长,比现在强老了鼻子啦。我们租了后海附近的大翔凤(实原名大墙缝)的一套两进院落的房子,安装了卫生设备,邀请了中德学会的同事、友人、德国汉学家傅吾康(wol培angFranke)来住过。父亲有一个管家,姓程,办事麻利清晰。那时还有专用的包月人力车和厨子。他并与傅吾康联合在北海公同购买了一条瓜皮游艇,我们去北海划船不是到游艇出租处而是到船坞取自家的船。
这是仅有的一小段“黄金”时代,童年的我也知道了去北海公园,吃小窝头、芸豆卷、豌豆黄。傅吾康叔叔曾经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去北海公园,我有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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