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沧浪之水(1950—1965)
一、“微波喜摇人,小立待其定”
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当时政府的首要任务是恢复国民经济,总的形势是向上的。但是在政治和文艺界,已经发生了若干次大的斗争。仅以文艺界而论,在1949—1956年间,比较大的运动已经有了三次:1951年对电影《武训传》的批判,1954年对《红楼梦》研究中资产阶级唯心主义的批判;1955年对胡风文艺思想的批判。如果分析这三次批判的性质,就会发现它们的矛头所指各有不同,而且一次比一次严峻:批判《武训传》“行乞兴学”的“至勇至仁”,批判的根子是封建主义,其时间在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以前;批判《红楼梦》研究中的资产阶级观点,虽然从《红楼梦研究》作者俞平伯入手,而总根则是“五四”以后居于“右翼”的代表人物胡适;批判胡风文艺思想,其根子已涉及“五四”以后同居于“左翼”文化阵营内部的不同派别。这里历史和逻辑似乎有着一致:三次批判对象由封建阶级、“五四”启蒙主义到三十年代左翼,呈现由外而内的状态;而且从批评、帮助到定性为反革命集团,一次比一次激烈,最后在国际、国内政治形势和文化思潮的影响下,由内向外翻出,终于达到高峰,衍成1957年涉及全民的反右派运动,并成为后来更大规模的“文化大革命”的前驱,前十七年的形势也就此转折。在三次批判之间,还有过一些其他小运动,比如在1951—1952年间,和全国规模的“三反”(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运动结合,有过一次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运动的方式还是相当和风细雨的,但对思想也有深刻的触动。这种做法后来被称为“洗脑筋”,杨绛后来用长篇小说描写了这次运动,把它称作“洗澡”。“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中国知识分子面临着新环境的考验。
钱钟书1949年举家北上,定居北京。清华是他的母校,他来到的是一个熟悉的旧环境;但他所身处的已是一个新时代,这里对他来说又是一个新环境。新环境不得不影响着他,他也作着调节和适应,智慧增长了。在新时代的清华园里,钱钟书教过书,带过研究生,他非凡的才华和惊人的记忆力,给学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些故事甚至接近传奇。当时在清华读书的人回忆道:
四十年代,笔者在京就学时,钱先生任教于清华大学。他的惊人记忆力,在学生中广为流传。有一次中文系的一位同学从图书馆回寝室大叫大嚷:“不得了!不得了!”大家惊问怎么回事,原来这位同学是研究唐诗的,他为了考证一个典故,从图书馆遍寻未获,正巧碰到钱钟书先生,便上前请教。钱先生笑着对他说,你到那一个架子的那一层,那一本书中便可查到这个典故。这位同学按图索骥,果然找到了这个典故,因此他大为惊讶。
钱钟书先生笔锋犀利,不少人都有些怕他。虽然他待人宽厚,常开玩笑,但他学识之渊博,却使学生产生敬畏之感。还记得有位同学在学期末交了一份读书报告,他没有好好思考,只是从几十本书中东抄西凑成一篇,草草交账。钱先生看后,不加一句评语,却把他所引的话的出处一一注出。当时大家表面都笑话这位同学,但从心里不得不佩服钱先生的学识和记忆力。
钱钟书其时已经不发表作品了,只是静静地读书,既用人类文化知识丰富着自己,也适应着时代。在清华园里,钱钟书也接待过客人,例如傅雷夫妇、黄裳等。傅雷来访时,钱钟书夫妇曾受吴晗之托请他留在清华,但傅雷没有听从,还是回到了上海。。黄裳来访时,见到的是一个典型的夜读情景。黄裳回忆道:
住在清华园里的名教授,算来算去我只有一位熟人,就是钱钟书。第二天吴晗要赶回城去,因此我就把访问安排在第三天的晚上。吃过晚饭以后我找到他的住处,他和杨绛两位住着一所教授住宅,他俩也坐在客厅里,好像没有生火,也许是火炉不旺,只觉得冷得很,整个客厅没有任何家具,越发显得空落落的。中间放了一只挺讲究的西餐长台,另外就是两把椅子。此外,没有了。长台上,堆着两叠外文书和用蓝布硬套装着的线装书,都是从清华图书馆借来的。他们夫妇就静静地对坐在长台两端读书。是我这个不速之客打破了这个典型的夜读环境。
这里提到的吴晗当时已被任命为清华大学校务委员会副主任,文学院院长,历史系主任,并且是第一届全国政协委员,后来又担任北京市副市长。黄裳回忆中的“第二天吴晗要赶回城去”云云,指吴晗参与政务工作的繁忙,这和钱钟书的静静读书,在相当程度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黄裳回忆中提到西餐长台旁的“两把椅子”,实际上是记忆失误。钱钟书后来纠正说,那间大房间确有一只讲究的西餐长台,但椅子是没有的,那只不过两只竖摆着的木箱。。“椅子”原来是“木箱”,可见当时条件的确简陋。而“冷板凳”竟然也有“椅子”和“木箱”的区别,这里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更正,钱氏夫妇事事求真的细腻风格,也可见一斑。钱钟书北上后,继续广收博览地读书,当时清华所藏的西文图书,几乎每一本的书卡上都有他的名字。他似乎不用藏书,因为都藏在脑子里了。钱钟书在1950年还生过一场病,沪上的友人如冒效鲁等对此也极为关心,冒氏有《讯默存疾》一诗寄京,诗中用了维摩诘、孔夫子等典故,那是尊重这位大学问家的身份了。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