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在很多人的心目中,“境界”(或“意境”)作为一个美学范畴,似乎是王国维第一次提出来的。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王国维还说:“严羽的‘兴趣’,王士祯的‘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其实,作为美学范畴,“境界”还是“意境”,并不完全是王国维首创。意境说作为中国古典美学的一种理论,在唐代已经开始形成。到了明代和清代,“意境”和“境界”已经相当普遍地被人们所使用。
“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重要范畴。
从逻辑的角度看,意境说在中国古典美学体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从历史的角度看,意境说的发展构成了中国美学史的一条重要的线索。因此,“境”作为美学范畴,虽然最早出现于王昌龄的《诗格》之中,但是它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先秦。
《老子》这样说道:“道之为物,惟恍惟惚。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第二十一章)这段话指出了万物的本体是“道”,是“气”,那么“象”也就不能脱离“道”和“气”。老子关于“道”、“气”、“象”的论述,对中国古典美学的发展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中国美学独特的体系和看法,著名的“澄怀味象”、“气韵生动”、“境生于象外”、“虚实结合”、“平淡拙朴”等美学观都是以老子的思想为发源地的。后来庄子提出了“象罔”的概念。“象罔”是有形和无形、实与虚的统一。正是在老子美学和庄子美学的影响下,从魏晋南北朝开始逐步确立了意象的美学观。他们认为审美客体并不是孤立的、有限的“象”。
“象”必须体现“道”,体现“气”,才能成为审美对象,“象”由此转化为“意象”,意象就是形象和情趣的契合,就是黑格尔说的“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而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化而显现出来了”。到了唐代,“意象”作为标示艺术本体的范畴,已经被美学家比较普遍地使用了。如张怀璀《文字论》:“探彼意象,如此规模。”王昌龄《诗格》:“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意象欲出,造化已奇。”等等。到唐朝美学家提出“境”的范畴,意境说诞生了。
意境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王昌龄《诗格》提道:“处身于境,视境于心。
莹然掌中,然后用思,了然境象,故得形似。”“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诗格》)等等。
他把“境”与“象”对举,有时又把“境”与“象”连用。从他的这些论述中可以看到,“境”的涵义和“象”的涵义是有区别的。刘禹锡说:“境生于象外。”“象”与“境”的区别,在于“象”是某种孤立的、有限的物象,而“境”则是大自然或人生的整幅图景。
“境”不仅包括“象”,而且包括“象”外的虚空。“境”不是一草一木一花一果,而是元气流动的造化自然。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区分了不同类型的意境,更为重要的是,它论述了诗歌意境共同的美学本质,那就是诗的意境必须体现宇宙的本体和生命。意境说在宋元书画中以郭熙的“三远”作为进一步发展,直到明清的美学理论集大成者王夫之和叶燮,“意境”终于成为中国美学史中最耀眼的明珠。
郑振铎看到丰子恺在1924年出版的《我们的七月》上发表的《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封面时,如此感慨道:“虽然是疏朗的几笔墨痕,画着一道卷上的芦帘,一个放在廊边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壶,几个杯,天上是一钩新月,我的情思却被他带到一个诗的意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感,这时所得的印象,较之我读那首《千秋岁》(谢无逸作,咏夏景)为尤深。说实在的,子恺不复写那首古诗词的情调而已,直已把它化成一幅更足迷人的仙境图了。”丰子恺的漫画之所以具有一种特殊的魔力吸引着读者的心灵和感情,正是在于——意境。
“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这两句词是宋代词人谢逸在《千秋岁·夏景》中表达初夏的情景及对故人的思念。丰子恺的这幅画被很多人认作丰子恺的第一幅漫画,姑且不在此追溯其真实性,至少这幅漫画成为丰子恺漫画的一个典型代表,也是别具一格的“子恺漫画”的一个里程碑式的表征。直观画面,丰子恺充分运用了中国美学虚、实、有、无的表现手法,实景在于茶壶茶杯和一轮新月,虚景在于茶馆的寥寥数笔勾勒及新月之下的夜空;有的是人散之后的茶具,无的则是散去的人。丰子恺的构图是用心的,他没有表现散去的人,而是以茶壶表达一种完成进行时;他也没有用笔触勾勒如水的天,空就是最透明的水。画面的三分之一都是留白,而这样的留白正是元气得以流动的虚空,它与茶壶和新月的实景形成鲜明的对照与张力,留给人们无限的遐想。
我们能想到的是刚才还在品茶的朋友们在这里谈笑风生的样子,或者能够想到散去的人各自踏上回家的小路,敲响等待夜归的家门,或者我们还能从刚刚散去的茶香中感受到没有凉去的茶温……此时的感觉带有一种“人去楼空,人走茶凉”的冷清与伤感,但是一轮新月当头,如水的夜空明净、澄澈,仿佛带领我们的心灵透过一个明月夜进入无限的人生、浩瀚的宇宙,心与境在那片无限延伸的虚空之中达到高度的契合,人生本有限,聚散本无常,无论走了的、留下的、明日是否再聚的,终归都在一轮明月下。于是,整个的意境在“象”外活脱脱地呈现出来,怅惘之情被带领到更加宽广、深邃的情境之中。
无数读者为这幅漫画感染,那种说不出、意犹存,道不明、斩不断的情愫源源不断地涌出,于是只有沉默、浸入。这就是意境的魅力所在,它不仅仅停留在让人们因美而驻足观赏,而在于可以用一种“魔力”将人们牵入画面之中,并将其引领到那个浑然天成的无限时空,在那里,人仿佛在回归于那个来自的地方,又好像奔往那个将去的地方,天与人的脉搏同频共振,此种皈依的幸福与畅然,无以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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