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与性情
孔子将生命的愉悦视为生活的意义,但孔子在现实生活中屡屡碰壁,不见容于诸侯,就连隐逸之人也对孔子避而不见。外在的坎坷需要内心的安慰,而内心的安慰又要借助外在的物体。山山水水就是孔子所情有独钟的外在中介。孔子讲:“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在孔子心中,人的情感与自然山水的某些客观属性有相似关系,所以可以进行类比。但山水与人格之间共通的属性到底是什么,孔子并没有说清楚,这使得原本确定的事物反而变含糊了。所以这句话的外延就很广,但内涵又相对较小,类比的最终落脚点还是人的品格。我们只能根据主体人格的特质来反推自然山水的某种特性。智者之所以快乐,因为他明晰生命的最终目的,所以他快乐,这正如水的灵动轻盈,水的生生不息,不因为外在地势的高低起伏、崎岖艰险而止步,它总能迎刃而解;仁者既是内在心灵的完善者,也是外在功业的实践者,但内在情感的建立是一切外在行动的根本,所以“外王”虽实现起来过于坎坷,但内心情感的永恒有如高山稳固厚重,对生命快乐的执著,也正如高山一般,岿然不动,不为外在的风雨雷电所动摇,这是超越了外物纷扰的内心的快乐。可以说,智者之所以乐是因为他明白生的意义,仁者之所以乐是他知道如何实现生的意义。孔子这句话中所透露的是自己平和的喜悦,是在给自己以动力,继续奋进。但让我们感受到的是,这种主客体比附关系中内在的逻辑性并不是太强,感性色彩又太重,理解起来也较曲折。此话中含有很浓的道德色彩,主体的人对客体的山水在精神上具有绝对的掌控,而不是互动关系,更谈不上融合。但如果只从道德层面上理解,或许就忽视了孔子作为凡人的情感。“吾与点也”的意见反映出孔子对自然的喜爱和对情感愉悦的追求。山的幽静给人营造了内心宁静的契机,水的清澈使人产生心灵净化之感;山的秀美给人以心灵的喜悦,水的灵动给人以生命的活力;山的巍然屹立,使人产生对自然的崇敬,而水的川流不息,则是人自强不息的写照。如此种种,孔子是在为自己寻找暂时的栖身之地,充实内心的愉悦。一个整日奔波劳顿的人就是再怎么讲内心宁静也要被外物所扰,而面对悠悠山林和涓涓流水,一种闲情油然而生,虽是短暂的快乐,但已经足够人享用了。不过,如果长久在此徘徊,虽能感受自然之美,但外在功业的失败,最终会给孔子这种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士”造成难以去除的痛苦。毕竟,在孔子心中,实干总比无限的遐想好得多。
孟子与孔子看待山水的方法有所不同。孔子的山水观多少有些模糊,使人理解起来较为曲折,因为山水的客观属性有很多方面,要想与“智”和“仁”的概念扯上关系不是难事,但不确定的成分很大。孟子的山水观虽然也是一种人格比附,但却是从自然山水客观属性中的某一点来体悟哲理,主客体关系更为密切。在《孟子·离娄下》中,徐子曰:“仲尼亟称于水曰:‘水哉,水哉!’何取于水也?”孟子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盈科而后进,放乎四海。有本如是,是之取尔。苟为无本,七八月之间雨集,沟浍皆盈,其涸也,可立而待也。故声闻过情,君子耻焉。”从中可以明显地看出孔、孟对水的认识方式的差异。孔子将人的品格与自然的属性生硬地拉在一起,孟子则不同,他从水的自然规律中的某一点联想到自身的修养,显得更为贴切。他分析了客观存在的河水和雨水,河水有渊源当然可以滔滔不绝地向下游奔腾,即使沿途遇到洼地,也会先将其注满而后继续前进,昼夜不舍,汇人大海。而雨水则不同,七八月份,雨水丰沛,沟塘因之水满,但不多久就干涸了。孟子领悟到如果人内在的“气”充沛,也就有如河之源头为生命提供无限的动力;而一个人内在的“气”如果不充盈,即使能够获得社会声誉,也如七八月问的池塘之水不能持久,所以,君子对那种“名不副实”的称誉感到羞耻。孟子从水在不同环境下的客观属性体悟到“养气”的重要性。孟子自己讲:“我善养吾浩然之气。”所谓“养气”是使人原有的“善”性更加充实,最终使之成为“浩然之气”。何谓浩然之气?孟子说:“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这句话中“以直养而无害”是说不要用邪恶之事来妨害“善”性之“气”的滋蔓,使它自由生发,这样就形成“塞于天地之间”的势态。“浩然之气”是“至大至刚”之气。正因为自己内在本原的充实,才能够达到“自得”,即生命的自在以及永恒的愉悦。这种快乐与孑L子的快乐一样,是人内在心理完善的自然流露。但与孑L子的“平和”心态比起来,孟子更喜欢一种壮美的风格,毕竟他所具备的“浩然之气”是横塞天地之间的阳刚之气,所以,孟子更喜欢以高山汪洋来比附自己的人格。孟子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这是在借助山势的高耸来提升人的视野,由于视野的开阔而生发出“外王”的豪情。“仁”的思想在孔子那里虽是“内圣外王”的统一体,但对“内圣”的培养比较明确,对“外王”的做法或者讲如何应用于政治则较模糊;孟子则提出“仁政”的概念,要以一己之“仁”而实现天下大治。这是远大的政治抱负,而泰山的壮阔巍峨更加激起了这种雄心壮志,这句话给人的感觉不像是孔子的感受,倒像是孟子的政治豪情和慷慨陈词,体现出天下尽在我掌握之中的夺人气势。接下来孟子又说:“故观于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同样是以海容量和气势的恢宏博大来比喻圣人品德高尚,胸怀广阔,无所不包,客体的特点更为鲜明,主体的品格也更加彰显。人与自然山水在孟子那里找到了可以沟通的途径,并且这种沟通更为自然,更为贴切。
如果说,孔子是在烦恼之外通过在青山秀水中追求闲情,以排遣烦恼,营造欣喜,充实希望,执著信念,那么,孟子在此基础上还要在山水之中达到某种激情,其独特个性决定了他的山水喜好。在孟子心中,山水是高山大海。山川的高峻劲拔,横亘不绝;大海的广阔无垠,波涛汹涌,在孟子心中正好与自己所说浩然之气充塞天地的态势相合,所以,孟子以巍峨之山、江海之水喻己志,直有改天换地之豪迈。他心目中的山水既有孔子山水闲情的成分,更是将孔子山水“比德”的情感发扬光大,将个人扭转乾坤的豪情和激情借助与山水的比照过程阐发出来,强烈的政治意识仍是同孔子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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