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我的外家张文达公
我的外家是南皮张氏,他们也是由山西搬来的。日本人说:“张文襄是鲜卑人。”这话很错误,因为他们是由山西搬来的,并不是南皮的土著。在明朝正德戊辰年间,张淮中进士,授户部主事,后官至河南按察使。
我的外曾祖张文达公之万,同他族弟张文襄公之洞皆是他的后人。文达号叫子青,是道光二十七年的状元,咸丰元年做河南正考官。清文宗崩于热河,肃顺专政,醇郡王与他密谋划策,召恭亲王往热河,卫护太后返北京。后来肃顺等被杀,随命文达公署理兵部左侍郎。同治元年派他去河南考察事件,随命他署理河南巡抚,这时捻匪已经侵犯河南,文达公训练军队,号称豫勇,与捻匪苦战。后又补授河道总督,同治九年调补江苏巡抚,十年授闽浙总督。
因为他的母亲年将九十,他就请求回家养亲,但事实上他仍住在苏州拙政园。拙政园是苏州的名胜,有文征明画的《拙政园图》,有吴梅村的《拙政园诗》,他生性淡薄,就不想做官了。据有一个笔记中说他住在拙政园的时候,穿着短衣服草鞋接待宾客,绝不像一个做过大官的人。他并且善于“翻铜旗”,常同苏州的乡下人玩这个。按翻铜旗是玩骨牌的一种,在战前我曾同苏州人谈起这事,他们说:“这是一种老的玩法,现在的苏州人,懂得的已经不太多了。”
到了光绪八年,清政府又召他来北京,受任兵部尚书的职务,十年命他人军机,兼署吏部尚书,充任上书房总师傅,十五年补授大学士,十八年授东阁大学士,二十三年五月病故,年八十有七,这时我方才三岁。
他善于选择将领,张曜、宋庆全是豫军中的大将,宋庆并且曾经参加中日甲午战争。他尤其工于绘画,颇有倪云林黄子久的风味,有人说清代的大画家王石谷卒于康熙丁酉,年八十六,张文达卒于光绪丁酉年,年八十七,也是一件巧合的事。又翁同龢说他平生喜怒不见于色。文达公的祖父亦善于绘画。他的儿子就是我的外祖父名嘉荫,也善于花卉,颇近于恽南田。我的舅父名奎正,也工于绘画,他的山水是仿戴鹿床一派,可惜十八岁就死了。南皮张氏的画画到他已经四代了。
我的外祖父张同叔先生,初次娶景县戈氏,生舅父奎正,在太平天国向北侵犯到直隶南部的时候,她就自杀殉节了。续娶南皮县黑龙村刘夫人,她是文达公的外甥女,与我外祖父是表兄妹,生了两个女儿,一个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是光绪元年生在苏州拙政园内,四岁方才到回南皮。当时的拙政园比后来的更为热闹,据外祖母告诉我说,每个院子里各种有特别的花木,譬如丁香院、牡丹院等,在抗战前我游逛苏州的时候,拙政园中这些花木全都零落了。外祖母对我特别宠爱,所以我在游逛拙政园所作的一首诗中末了两句是:“伤心最是负期许,十载漂零惭魏舒。”以纪念我对外祖母的感激。
文达公固然画山水,但早年也曾画过花卉。记得有一天在北平同仁堂乐家看见一幅牡丹,署名是文达公的,乐家人问我:“真不真?”我很快的回答说:“一定是假的。”后来我到天津问我的舅父张龙媒先生(元骥),他就告诉我说:“这是真的,是文达公早年画的。”这等于有一次有人问我,我的祖父是否能写魏碑。我回答说:“他早年写董字,后来写颜字,间或写苏字,但是他不写魏碑。”可是在战后,我到天津姚宅去,看见很多封我的祖父写给他的表弟姚学源先生的信,也有的用魏碑体写的。记这两件事,以说明不确实知道的事万不可以胡说。
我顺便一谈文达公的族弟文襄公(之洞)前后写字的变化。大家全都知道文襄写苏字,常在琉璃厂买清代信札的人,必然对此全熟悉,不止他亲笔写的信是苏字,就是他的代笔的人也是写苏字。因为我看见过上千封文襄公的信札,我很容易辨别哪一封是他的亲笔,哪一封是代笔。代笔人甚多,但主要的是张曾畴先生,他是在幕府中最久的人。实在他早年是写董字,我曾看见过他给我父亲写的一副对联,就是如此。又文襄公曾作过一个诗钟,这是在光绪年间很盛行的一种玩意儿,由旁人或者自己任意拈出意义毫不相连的两个字,就作一副对联,把这两个字一联镶一个,这种文人游戏在台湾也曾盛行过。有一次文襄公曾作过一个诗钟是“射虎斩蛟三害去,房谋杜断两贤同”。后人对这一副联有种种的传说,有的说是文襄公自己作的,也有人说是上海道蔡乃煌所作,“房谋杜断”一句是恭维文襄公与袁世凯的,当时江叔澥(瀚)先生就有这种说法,并且记在他的笔记上,我看见了以后,就对他说真相完全不是这么回事。这是在光绪二十九年文襄公被召入京甚久,讨论学堂章程及办理经济特科等事,他闲着时候常在琉璃厂逛古董铺,也常到各名胜闲游,我父亲常常陪着他。有一天约了几个朋友逛天宁寺。天宁寺是在北平彰仪门外,隋代的古庙,这是北平文人常游逛的地方,那次就在庙中的塔射山房吃饭,座上有不少的客。席问文襄公就对我父亲说:“我要作一个诗钟,请你举出两字来。”我父亲举目四望,看见塔射山房的匾额,就说“射”“房”两字好了。文襄公就一面吃菜,一面同大家谈着天。大约过了一刻钟的时候诗钟就作得了,就是前面所说的那一联。我举这条笔记中对以前的事,除非亲自经历的人,常常多揣测之思,这种例子在各种笔记中是常见的,就是正史也难免这种毛病。
文达公的少子名瑞荫,号叫兰浦,田荫生就职刑部员外郎,后升郎中,后来考取御史,曾同徐世昌往东北为秘书。辛亥革命以后,就住在南皮家中,自号怀清居士,以避免在民国做官,著有《敦朴堂诗文集》。他很喜欢作诗,并为他的族叔文襄公所赏识,在《广雅堂诗集》中刻有一诗题日:“族侄瑞荫入学与其父子青宫相同岁赋诗为贺。”诗曰:
高人巨谷虎龙蕃,合有兰芽玉挺妍。
刚数祥龄周绮甲,已欣故物得青毡。
传家灏固汾阴榜,华国韦平汉史编。
我愧颍滨羁海曲,和诗喜得小斜川。
崭然头角不寻常,南阮西裴与有光!
岂羡文辞比枚马,好为公相致尧汤。
父风清约留茶器,门地高华戒紫囊。
六十年来重秉节,佳谈更继北平黄。
(黄侍郎叔琳与其子总宪登贤先后同科成进士。)
据我听见人说文襄公到了晚年,因为政治上太忙,他并不常作诗,有时是幕府代作,比如《广雅堂诗集》中,俄国太子来游汉口及希腊世子两首诗,就写明幕客代作的,然后由文襄公亲笔写在团扇上送去,但是上边这一首给兰圃先生的确是他自己作的。
兰圃外叔祖因为喜欢作诗,同徐花农(琪)丈来往甚密切,常有诗相唱和。记得在北京的时候,有一天他来到我家,拿着徐花农同他的唱和诗给我父亲看。花农丈是先祖的门生,但是他是俞曲园(樾)的直接受业学生,他与俞曲园唱和的诗尤多。说起俞曲园先生这个人来,这也是一个怪人,他同先祖咸丰二年壬子同年的翰林,他并且比先祖早做河南学政,就在学政任上对于出题目被御史参革了官。到了清代末年四书题出得太多了,恐怕考试的人很容易抄袭旁人的旧文章,所以就想出一种新方法,将前后相连的两句,上一句的末尾同下一句开头连到一起,名为接搭题,使考试的人无从捉摸,他就出了一个题目叫做“君夫人阳货欲”。这句话令人看了实在可笑,不知当时曲园先生是有意还是无意想出的。照道理说“君夫人”是在前一篇的末尾,而“阳货欲”见孔子是在另一篇的开头,普通的接搭题只是在这一章同那一章之间,而不应当在这一篇跟那一篇之间,御史就以大不敬参了他的官。他从此就在家里著书,著有数十种之多,总名叫《春在堂从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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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中国古代文化及社会发展,先师实为采用人类学研究方法之肇始者,是以在古史隐微处,能多所发明。
于清代史实,先师以世家子弟,多闻博识,能道人所未能道,对清代文献之熟谙及运用,恒有独到之处。
先师早年担任故宫博物院秘书长,1948年故宫文物迁运台湾,又协助清点整理,设立故宫博物院,安顿国宝。其间玄伯师、李济之师二人均出力不少。
我忝列先师门下,受恩最深最久,特借此机缘,介绍先师的贡献,愿国内学术界,有人从先师遗作中,也有如我一样的机会。
——门下受业 许倬云 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