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1月24日,一代词媛吕碧城病逝香港,生命的最后,她留下如此一首绝命诗,据说是“梦中所得”:
护首探花亦可哀,平生功绩忍重埋。
匆匆说法谈经后,我到人间只此回。
吕碧城(1883-1943)原名贤锡,字圣因,又字兰清,安徽旌德人。她是光绪进士、山西学政吕凤歧的三女儿。幼年即父兄双亡、骨肉参商,命运的坎坷却阴差阳错成就了这样一位奇女子:她是中国最早一批可见记载的报社女性编辑;年方双十即一力主持北方女学,先任教习后任校长;袁氏当国后被聘为政府咨议,“常出入新华宫”;洪宪帝制时退出政坛,投身商界也能“谙陶朱之术”,与西商逐利沪上,年纪轻轻就拥有了一生无论如何“习奢华,挥纽约之吕碧城金甚钜”似乎都用不尽的财富。她还是中国近代以降最出色的女词人,“足与易安俯仰千秋,相视而笑”;她容貌秀丽,气质高雅,喜欢修饰,酷爱打扮,有传世照片为证;她懂美术、知音律、擅舞蹈、娴外语,有传世文献为凭。
“绛帷独拥人争羡,到处咸推吕碧城”,这是慈禧太后的宫廷女画师缪珊如读过吕碧城所著之《信芳集》后题写的赞词,是早年兴办女学、暴得大名的吕碧城的写照。
1904年,二十一岁的吕碧城从在塘沽办理盐政的舅父严朗轩家出走,只身逃到天津,“不惟无旅费,即行装亦无之”,只有一腔“年幼气盛铤而走险”。幸亏《大公报》主编英敛之一见倾心爱惜人才,不仅免费提供居所,并请吕碧城担任报社编辑。短短时间内,她的诗词创作不断在报纸发表,使得“京、津间闻名来访者踵相接,与督属诸幕僚诗词唱和无虚日”。接下来,清才绝艳的吕碧城更加出人意表,“将有创办女学之举”,同年5月20、21日《大公报》连载了她的《论提倡女学之宗旨》,24日登载其《敬告中国女同胞》。
吕碧城出手不凡一鸣惊人,由此获得了施展才华、赢得声誉的基本环境。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袁世凯通过幕僚知晓了吕碧城的英秀特出,“有友介谒袁项城,一见激赏”。正热心新式教育的袁世凯把筹办北洋女学的任务交给了吕碧城。有趣的是,此时吕碧城的舅父“适因事被劾去职”,袁世凯偏偏委托他帮吕办理女学——被骂离家出走的外甥现在如此风光,曾经破颜相激的舅舅觉得很没趣,“未几辞职去”。当时其他社会名流,如方药雨、傅增湘、唐绍仪、严修……或长或短也都欣赏过吕碧城的才具与能力。
1904年6月18日,在京津报界出头露面不到两月的吕碧城已经落实了兴办女学所需经费:“袁督许允拨款千元为学堂开办费,唐道允每月由筹款局提百金作经费”。1904年11月7日,天津女学堂开学,吕碧城出任总教习兼国文教员,主持全校事务。一直到1915年洪宪帝制议起吕碧城辞职南下,十余年中她都是北方学界、政界尤其文界炙手可热的夺目女性。
这种过早与过于绚烂的盛开,对于少女吕碧城,实在难说完全是种幸运。无论她本人还是她的周边、包括周边的男性,对此似乎都没有准备充分。
或许因此,和古往今来绝大多数才貌双全的女子“相同”,吕碧城的情感生活也不太顺利,她终身未婚。
对于自己选择小姑独处,吕碧城曾有过明确的解释:“我之目的,不在资产及门第,而在于文学上之地位。因此难得相当伴侣,东不成,西不合,有失机缘。幸而手边略有积蓄,不愁衣食,只有以文学自娱耳。”当世男子,入得吕碧城法眼的只有梁启超、汪荣宝、汪精卫三个人,惜乎前二者已婚、后者过于齿嫩。由张謇出面做媒的诸贞壮,“诗才固佳,乃年届不惑,鬓发皆白何”!她又嫌他老了。
1920年,吕碧城客居北京时,曾到天津寻访旧友,她惊讶地发现,旧日女友因为丈夫负心,“以侯门丽质赋绿衣之怨”,“断送韶华于凄风苦雨中”,“风韵犹似当年,而憔悴骨立”。吕碧城“归途寻味,悲感不已”,住在北京饭店过着奢华生活的她,因此感触而苦不成寐,“百忧骈集,生趣索然,如处墟墓”,晨起遂成一绝寄友:
又见春城散柳绵,无聊人住奈何天。
琼台高处愁如海,未必楼居便是仙。
是耶非耶?进退两难。实在讲,在那样一个时代,颖慧的吕碧城几乎见不到一个让她“羡慕”或者“满意”的情感榜样,更毋庸说可以展开情感的合适对象。这样触目可见的情感或婚姻悲剧自然让敏感高傲而又条件优异的吕碧城不能不三思而后行。除了一意孤行渐行渐远,还能怎样?!
“寒夜悄无声,虚廊走风叶。忽忽如有人,欲窥心转怯”,这种只有独身独居的年轻女性才能感同身受的微妙感受,出现在个性刚强而又张扬的吕碧城的笔下,分外动人,也特别惊心:在她生命的六十年中,有多少个夜晚她曾细细咀嚼过这样不安的单薄?在她的笔下,不时出现着“懔于夜景之凄厉”、“身孤心怯”(《游庐琐记》)、“思此毛发微悚”(《欧美漫游录·舟渡大西洋》,夜梦有人入仓)之类感受,“奈花非解语,闷怀难讯”。
……
P213-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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