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家世说到幼年<br> 我的家世,简单说来,是个为民族而坚苦奋斗的。这于我影响很大。<br> 我的先世原居安徽当涂,唐贞元间,搬到江西南昌。后来又搬到福建,分居邵武郡属,在泰宁者较多。宋宁宗时,有一位应龙公,别字景初。在庆元二年中了状元,官做到资政殿学士。年老乞休,搬到长汀居住。因为有功德于民,于是地方人士,都立庙塑像以祀之。宋末元兵南下,我祖先不肯屈服,遂由福建拥护宋朝到了广东。当时传说这位应龙公,常常显灵,沿途保佑拥宋南迁的人民。因此闽粤交界各处,普遍建立邹公庙,并且尊为广佑圣主,好像各地崇拜关羽、岳飞一样。大埔印山上,就有一所邹公庙,现在还是香火很盛。<br> 由闽迁粤后,我的祖先初居清溪社蕉坑,继居岌头,嗣又分居于白堠的旧寨,最后卜居于县城的儒学内。其余支派,散居各地。这一批同是拥宋南迁的人,所以先居南方的人,就称这部分人为客家,亦称为客人,就是先来的自认为主人而对于后来的当作客人的意义。客人因为痛心宋室沦亡,以“读书耕田莫做官”,相诫子孙。虽然经过明朝一代,汉族重光,但接着又是满清入据中国,因此我的先代宦游者很少,大都信守不仕异主的遗训。我的祖父是个商人,我的父亲是个缝工兼做生意。<br> 父亲名应淼,别字石寿,是个独子。他的幼年时候,祖父不幸逝世,遂成为孤儿,全赖祖母抚养长大。洪杨之役,县遭兵燹,家产一扫而空,我父亲只有一顶破帐子,当作被盖,过了一个冬天。同时一天三餐,有时少吃一顿,有时少吃两顿,但他却处之泰然。到我解事的时候,还不时听见他提起“橄榄”餐和“春杵”餐的故事,来安慰我,鼓励我。接着县城又遭水灾,把我们房屋冲毁,剩下只有东歪西倒的破屋两间。中华民国纪元前二十七年(清光绪十一年)正月初六日,我就出生在这个地方。<br> 那时候,县城里姓邹的只有我们一家。我本来有一个哥哥,不幸夭折了。因此父母对我格外宠爱,就在本县溪口观世音菩萨处上了契,叫做澄生,所以在小时候便叫我阿澄。我的家庭除父母和我外,没有伯叔诸姑,没有兄弟姊妹;虽然有一个堂伯母,但当我会走路和说话的时候,已逝世了。这种情形,一方面使我体会到仁爱的真义,另一方面养成我独立奋斗的精神。<br> 我的父亲在县城里柳树街开了一间裁缝铺,因为人不敷出,所以兼营小本生意。每五日到离家约三四十里的福建永定县下洋圩一次,贩卖东西。但是自我出世以后,因为照料我,不但停止做生意,就是裁缝铺也搬到家里来了。<br> 我的母亲姓木,性情和蔼,勤俭耐劳。家中除父亲外,没有一个帮忙的人,因此事无大小,都由她一人承担。像我这种家庭,依照本地风俗,她每天都有排定的工作:东方发白,她就起床,接着挑水,洗涤饮食用具,烧早饭,喂牲畜;早饭后,到城外山上割草,做燃料:太阳将要正午,接着准备午饭;午饭后,到溪边洗衣服,然后到菜园铲草施肥浇水:黄昏时候,又回到厨房里料理晚饭;晚饭后,预备父亲和我的洗涤:等到一切做完,就点起灯来,或补缀衣服,或做鞋袜,或准备牲畜明日的饲料,或督促我读书。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弄得井井有条,减轻了父亲的职务,使他能够安心向外经营。<br> 我的家境尽管贫穷,我的父母尽管辛苦,但是他们钟爱我的程度,并不因这种逆境而稍减。现在回想起来,使我感受到没有适当的文字可以来形容。我记得幼年的衣食住,父母总设法照顾得非常周到,不使我微弱的心灵上,产生丝毫不快或羡慕邻家儿童的印象。<br> 虽然我的父母这样爱护我,但并不是溺爱和姑息。自从哥哥去世后,他们只剩了我一个儿子,所以把一切的期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因此除费尽整个精力来爱护我之外,又小心督导。一举一动,都含有教育的意义。<br> 不说别的,自从我会走以后,我的母亲有了空闲,从不同我到热闹的地方去,却常常引我到隔壁的孔子庙玩耍。大埔县的孔子庙,除了收获时有人晒谷外,平时很少人迹。年长时每去走一趟,即深感到它的庄严伟大,神志为之安闲。小时候常在那儿耍,不知不觉中一定会产生深刻的印象。而我的母亲又把她所知道关于圣贤豪杰的故事,讲给我听,勉励我效法圣贤豪杰;并且常说做圣贤豪杰,并不是一桩难事,只要好好读书敦品。这种环境,这种言论,不时灌输到我脑筋里。我毫无疑问地接受,觉得只要好好读书敦品,并不难成为圣贤豪杰。如是我的读书敦品的欲望。可说由此启发了。<br> 我还很清楚的记得一桩事情。有一次,我和邻家的小孩子们在玩耍,我有一件东西,被他们弄坏了。我要他们赔,他们不答应,于是争闹起来。刚好我的母亲来找我,我就哭奔到母亲的怀里,希望她帮我向邻儿索赔。不料她抱了我大哭,说道:“阿澄,你这样真使我伤心!我希望你要做圣贤豪杰,圣贤豪杰是这样的吗?你要是爱母亲,就得听母亲的话,长大了读书立志成人,不要因小小的事情,和别人争闹。”我大为感动,从此以后,我非常谨慎,不敢再和小朋友们作无谓的争执。<br> 我的父母固然无时不鼓励我读书,但是还教我怎样做人,因此洒扫应对进退的一切事情,样样指导我做。过节过年祭祀喜庆等,都叫我去做应预备的事;甚至修理房屋,种菜饲畜,我也插在里面。他们看见我勤劳,就是做错了,并不加责备,随时细心纠正。回想起来,必定有许多时候,反而添加了他们的麻烦,但因此我样样事情都能晓得。孔子曰:“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我恰好用得着。<br> 我见父亲每逢有店里的伙计或工人来收取账款,父亲无论如何忙碌,总丢开手边的事,有钱的时候,当然立刻给他,如若没有钱,也坦白地告诉他,并且约定什么时候再来取。父亲这种急切应付的态度,引起我的疑问。父亲说:“伙计出门后,店主总希望他早些回去。假使过于迟缓,不但害他回去受责,甚至还有被辞去职务的危险。所以我总尽先应付他免他受累。”后来我才晓得这是惠而不费的方法,以后对于我处世为人受益不浅。<br> 到了七岁的时候,记得我在家里,就常常有正式的职务,帮父母煮饭买菜了。因为家里人手很少,每天早晨起床以后,照例是我的母亲煮饭,父亲出去买菜。如果母亲有事出外,便由父亲煮饭,我去买菜。<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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