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巴金1978年后陆续写成的《随想录》和一些“哀祭散文”都表明要向“伪我”决裂。巴金的《随想录》的关键词是“悔”,后悔过去的“无自我”,忏悔曾经的“伪我”。《干校六记》与《随想录》的区别在于作者不忏悔,是以“我还是依然故我”的姿态记这记那。这个“故我”很顽强。她之顽强倒不在于她面对干校的繁重单调的体力劳动能挺住,更重要的是她的文化自我的顽固,连半点妥协和勉强都不行。书中曾记一件事,写的是作者要为一位未婚女青年的父母代笔,给在部队里当战士的未来女婿写回信,竟是:“我举笔半天,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作者的“故我”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士”,任凭怎样“九蒸九焙的改造”,“我还是依然故我”。《干校六记》或明或暗地显示了作者特有的一种高贵的倔强。
杨绛的叙事语气是不动声色的。如她写女婿的自杀,并不带有控诉或者愤怒的情绪,而只是淡淡的一笔:“这次送我走,只剩了阿圆一人;得一已于一月前自杀去世”,接着写她自己下放干校,阿圆送她上火车,“她不是一个脆弱的女孩子,我该可以放心撇下她。可是我看着她踽踽独归的背影,心上凄楚,忙闭上眼睛”。并无多余的语言,但我们读来分外的凄凉。同样的笔触随处可见,再如她写在干校自杀的一个男子,被埋了之后,下雪了,作者写道:“不久后下了一场大雪。我只愁雪后地塌坟裂,尸体给野狗拖出来。地果然塌下些,坟却没有裂开。”平淡得让人觉得惊心动魄,好像风雨欲来的样子,作者联想到了什么吗?她也许想到了自杀者的可敬与可怜,也许想到了自己将来的命运,但她只字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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