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我想到要说说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的是一个学生,他在课后突然跑来问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习惯于游离于群体之外。”
我“哦”了一声,又等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问:“那有什么问题吗?”
他盯着我:“可这个社会需要有团队精神的人才,不是吗?”
当然,当然。社会作为一个群体,需要协作精神,现在哪本愚蠢的励志读物和职场宝典里,不在膜拜“团队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说,帕斯卡不仅不适应社会,而且简直不能融于社会。这个法国佬从小病怏怏的,三岁丧母,没活到四十岁,一辈子羞于见人,连恋爱都没谈过。什么“不善言谈和交际”的描述,实在不能言其性格之万一。超级内向、孤僻、自闭,完全不能与人交流和合作,在现代社会似乎都属于“废人”、社交绝症患者。对于无神论者来说,帕斯卡还是个神经兮兮、神神道道的人,这个虔诚的教徒,沉溺于天恩天启、神迹神灵,在生命的最终一段时间深深地卷入到宗教派系纠纷中去。
对于现代社会和职场来说,处于这样性格劣势的人绝对死定了,不过帕斯卡却是一般的哲学史和科学史都不会绕过的人。他是近代概率论的创建人之一,11岁写声学论文,12岁独立发现了“三角形内角和等于180度”的规律,17岁完成著名的几何论文《圆锥曲线论》,因为高明过分,以至于笛卡儿至死都不相信这一研究出自一个未成年孩子之手。帕斯卡一定很委屈,也很愤怒,作为报复,他也终生不承认笛卡儿解析几何的价值。
19岁,利用齿轮啮合原理,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台数字计算机,这“帕斯卡加法机”后来得了皇家专利。即使对电脑没什么概念的人,也可能听说过某些电脑术语,比如编程用的“PASCAL语言”,就是用以纪念这位机械计算机的老祖宗。
23岁,发明了水银气压计。几何学上有“帕斯卡定理”,物理学上有“帕斯卡定律”,他的名字还是压强的单位(简称帕,符号Pa,表示牛顿/平方米)。
即使对哲学没什么概念的人,可能也能说出几句名言来,比如“诗意的栖居”、“我思故我在”、“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他是一根有思想的芦苇”。其中最后一句话“有思想的芦苇”,就是帕斯卡在((思想录》里说的。这本书和蒙田的((随笔集))、培根的《论人生》一样,是经典的哲理散文。我个人并不认为这本书多有思想,但是他说,“人的全部尊严在于思想”,他说“我不知道是谁把我安置到世界上来的”,他说,他死的时候“就要永远地或者归于乌有,或者落到一位愤怒的上帝手中”。他还问:“使一个人从虚无中诞生,和使一个人从虚无中复活,哪一个更困难?”字里行间流露出强烈的生命感,让人很是动容。
看起来,性格“缺陷”一点儿也没有影响到帕斯卡的成绩,甚至,隔绝和寂寞还成就了他,他的智识、他的感悟、他的生命之叹。
其实,帕斯卡并非独一无二,事实上这一类的例子多了去了,卡文迪什、纳什、康德,还有金岳霖……孤僻到邪乎的人名单可以列很长。谁能怀疑这些性格弱势群体的成就呢?他们确实与社会格格不入,但是,因为在各自领域的伟大贡献,使得全世界都要去适应他们,而不是相反。
一句话,社会是弹簧,你弱它就强。普通人被迫按照社会要求改造自己,从而在既定的社会模式中找到自己的位置,而你要足够强,就能自创体系,完全无视社会需求的一般规范。所以有句豪气冲天的名言是:只有蚂蚁们才成群结队,狮子从来都是独来独往的。
当然,这样的话不能随便引用来教育学生,毕竟这个世上的狮子是绝少数。我的意思不过是,世界这么大,不可能有人在每个方面都应付得游刃有余。也许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想问题:普通的职场确实有一般性的职业要求,包括与人合作的能力、团队精神、亲和力、身体健康、敬业精神等。不过,不同的职业也是有不同性格的,社会对不同行业会有不同的要求,比如,会计、文秘、校对,需要的职业性格就是严谨沉闷;潜水员、摄影师、旅游家需要一定程度的“孤僻”,怕寂寞的人干不了,艺术需要一定程度的“变态”和“病态”,否则没创意;科学需要某种意义的“与世隔绝”和现实隔离感……找到自己个性和职业性格的契合点最重要,每个人都要有意无意做这个调整。想象一下帕斯卡是一个朝九晚五的白领,或者去当汽车推销员,下场会怎么样?
日常语言中几乎所有的事,都是“相对于多数人”而言的。比如“病”。近视是病,远视(老花)也是,巨人症是病,侏儒也是。都是从这个意义上讲的。如果血液中的白血球异常,那可能是白血病,如果血液中的红细胞比常人少,那也是有病,贫血。同样,如果你血液中的红细胞比常人多,当然也是病。可是,且慢,红细胞是负责在体内运输氧气的,红细胞多意味着在有氧运动中的优势。所以,在需要耐力的运动比赛中,红细胞生成素是禁药。结果有科学家研究发现,芬兰有个家族基因变异,导致体内异常产生大量红细胞。于是,这个有遗传病史的家族里出了奥运滑雪冠军。所以,有时候是真有病,有时候,只是你跟多数人不一样。至于这“不一样”是不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决定权还是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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