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朝廷的期望和事实出现了偏差,当那些被寄予厚望的留学生们归来的时候,它顿时就傻眼了。旧时代的体制,果然容不下新时代的思想,而新时代的思想也同样瞧不惯旧时代的体制。新思想越是发展得快,它和旧时代的冲突就来得越猛烈。<br> 于是乎,最早起来质疑朝廷合理性的,反倒正是那些朝廷掏钱培养出来、接受了各种新潮思想的读书人。可是这些自命不凡的洋秀才们,除了脖子上的脑袋、腔子里的热血和一肚子的不合时宜之外,其实并不具备改朝换代的能耐——至少在初起时,确乎是这样的,不然怎么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呢?<br> 可是偏偏就有人肯支持他们,这就是那些抱着两百多年前的古老仇恨和颠覆任务的会党组织。<br> 会党组织当然乐于和秀才们联手推翻这个征服王朝。事实上,他们打骨子里就是为了这个任务而存在的。<br> 17世纪中叶,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个汉人帝国——大明王朝,被来自东北的满洲人所灭亡。那些不甘亡国的大明遗民在一番无望的苦战之后,终于旗折矢尽。<br> 幸存者星散四落,或隐身于江湖林莽,或逃遁于海外孤岛。虽然他们已经无力公然对抗那个正在步入鼎盛时期的征服王朝,但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恢复故国的理想。<br> 这些在江湖中漂泊的志士们,生活在征服者的高压统治下,只得暗地里通过结义形式组织会党力量,以忠义复国思想相号召。他们所创建的这些会党组织开枝散叶,遂在民间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反抗暗流,尤其是在朝廷统治力量相对薄弱的南方。<br> 在西南各省,这种会党组织被称作“哥老会”,也就是所谓“袍哥”组织。“袍哥”这个称谓的来由有两说,一说是源于《三国演义》中关羽人在曹营心在汉,总把兄长刘备所赠的袍子穿在外面的典故。另一说则是源白明朝遗民顾炎武,传说他搞民间秘密组织,取义于《诗经·无衣》中“岂日无衣,与子同袍”的含义,称之为“袍哥”。无论这两说以哪一说为是,袍哥组织初起时的宗旨是反清复明,并以忠义自诩,却是毋庸置疑的。<br> 那些无名的志士组织这些反清秘密组织时,曾经抱着相当的期望,但他们却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天——因为这场等待实在过于漫长了。一直到两百多年后,他们当年所落下的这枚棋子,才会发挥作用,而这已远远超出了人类的寿数。<br> 这又一次印证了那个事实:任何历史存在都将对未来产生影响,但那到底会在什么时候,我们却永远猜不到。<br> 那些会党组织成立的初衷是无可非议的,然而漫长的时间,足以让最初那些纯洁、高尚而无私的理想,蒙上许多世俗的尘埃。<br> 于是,当它最终进发出光芒的时候,我们并没有看到浴火重生的凤凰,却看见了一只浑身都是矛盾的四不像——尤其是当它以古老的仇恨为号召、以现世利益为基础组织起来的民间力量,和未经验证的新思想突兀地、急功近利地结合起来的时候。<br> 新思想来得太突兀又太性急,在还没有培养起自己的力量之前,便跃跃欲试想大干一场。可这个新生儿又实在是太虚弱了,于是只好去找另一个与它有着暂时的共同语言的旧时代叛徒搭伙,它们就这样合伙推翻了它们彼此都看不顺眼的那个可恶而又倒霉的王朝。 可这又有什么问题呢?<br> 新思想为了纯洁高尚的目的(至少它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便把一切都豁了出去——它甚至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找来~群黑帮分子同谋造反。<br> 可是,这个死脑筋的同谋可不懂得什么立宪共和!它只知道“反清复明”,并按照中世纪的理念替天行道而已,根本就没兴趣进入一个循规蹈矩的新时代!<br> 于是新思想所无限憧憬的美好未来,便因这个满身邪气的股东的加入,而改变了模样。而我们也只好苦笑着承认,那是个急功近利而又总是信心爆棚的年代,所以生活在那个时代的人们,大多也都有点二百五。<br> 单从这个角度上讲,这场革命就注定是一场充满矛盾的革命,也注定是一场不彻底的革命:它仅仅改变了旧时代的帝王体制(就这,还是推翻异族统治过程中的副产品),并没能改变旧时代那些根深蒂固的帝王思想以及滋生这一切的土壤。<br> 这也就注定了,还需要一场更彻底、更激烈、更天翻地覆的革命来为它擦屁股。<br> 说了许多闲话,但这,就是那个充满了矛盾的辛亥年的背景。<br> 我们知道,辛亥年的第一声枪响,进发于武昌,然而其导火索却要遥远得多,那就是川汉铁路的主权之争。<br> 川汉铁路源起于1903年四川总督锡良的建议。<br> 那是一个同内各省都准备大建铁路,以便从洋鬼子手里争权利保主权的时代。<br> 锡良总督也怀着这样一个良好的愿望,打算在四川与湖北之间自建铁路。其动机是“所谓自办者,即不招外股,不借外债之谓也”,其目的则是“以辟利源而保主权”。锡良打算修建从成都起,经内江、重庆、万县、奉节、秭归、宜昌,至汉口的铁路,全长预计三千里,初步预算耗资将达白银五千万两之多。<br> 这在当时,是一笔惊人的巨款,单靠政府显然是难以筹措的。<br> 于是锡良总督不得不另打主意——他的办法就是,发动群众,分股募资。在他的推动下,1904年官督商办的川汉铁路总公司成立,并以政府信用为担保,面向国内各界筹资。<br> 川汉铁路建设资金的筹集,主要依靠两条途径。<br> 一方面,朝廷投入部分启动资金,并作为国有资产参股。<br> 另一方面,则为民间筹资:官绅商民自愿认购一部分股票;然后公司用已筹得的资金办实业牟利,以获得的利润参股;但最大的一部分,则靠在四川以租谷附征和征取货物厘金的方式筹集。这是一种带强制性的集资方式,全川无论是佃农、自耕农还是小债主,凡岁入十石以上的,均须按百分之三抽取租股——以1911年的清算结果来看,总共募集的资金近一千二百万两白银,其中租股竟占了四分之三以上。<br> 由此一来,当时全川七千万人民,大都与川汉铁路建立了最直接的、同时也是最现实的利益关系。所以当最后几个并无力量的举人秀才振臂一呼时,居然全川响动,天下崩溃,锡良总督是“功”不可没的。<br> 在这里,命运和一心想干点实事的锡良总督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这个以巩固帝国统治为初衷的提议,最终却导致了帝国的崩溃。<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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