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婚俗
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土家人靠着木叶传情,山歌相恋,执手相牵着走进婚姻,演绎了无数动人的爱情故事。曾几何时,由于封建礼教桎梏,又让几多婚姻索然寡味……
◇哭嫁◇
自那天爹把媒人放在大门口的团圆伞拿进火堂,她就知道爹已放话同意这门亲事,知道她的心肝肝就要讨庚帖、合八字,来吹吹打打的用轿子抬她、娶她。说实在的,她还真怕爹对那媒伞不理不睬,那么她就得经受一场磨难,就得有些不知所措了。好多年前,姐姐就是不满包办婚姻不愿嫁给那个缺了一只胳膊的有钱人而跳崖身亡的。
近些年来,什么都好了,钱有米有,吃穿不愁,一屋人像对仙女一样把她供奉起来,柴不用砍、水不用挑、田不用种,硬是把她养得白白净净、水水嫩嫩的好看。爹还千方百计地把她送到艺校自费读书,毕业后就到了乡阳戏团,到阳戏团就演乖俏俏的女主角,乖俏俏的女主角就认识了帅俊俊的男主角,男主角就成了心尖尖的肝上肉。那心肝肝也真够傻的,竞连演戏时也真枪实弹地把她啃得痒痒痛痛的,红红的印痕,几天不消。那心肝肝又真够乖的,竞一踏进门一口一个“爹”地跪在爹的面前不肯起来,乐得爹捋着胡子又笑又扶。
要出嫁了,就意味着要走出女儿群,卸去女儿装,要离开兄弟爹娘,去伺候心肝肝,伺候心肝肝那边的婆家了,那么就该这个时候开始哭嫁了。
她知道,哭嫁是土家族女儿自古就有的,是一种亦歌亦哭、亦哭亦歌的情感方式,有词有调有泪,是出嫁时泪随声下的哭歌。生离也、死别也,要远离亲人和家乡也,哪能不心痛得哭?虽然,如今的哭嫁不再是控诉包办婚姻的代名词,但却依然是衡量一个女子贤德的标准。出嫁时哭不出,人们会认为这个女子心狠,巴不得(等不及)离开爹娘。因此,这里的女子出嫁时都要哭的,会哭的妹子就是乖妹子,不会哭的妹子就是傻妹子。即便不会哭,干嚎也得嚎几声,虽然调子是固定的单一的,但哭词却是丰富的多彩的,是需要自己边哭边想临场发挥的。因此,哭嫁又成了衡量一个女子文才的标准。
所以,她也得乖乖地哭嫁,乖乖地完成不知是哪一辈祖宗布置下来的作业:
婶啊,你吃人家一点嘛/肉渣渣啦/尽帮人家是/讲好话啦/你吃人家一点嘛/锅巴饭啦/你把人家是/吹上天啦/人家给你嘛/炒的是南瓜的片啦/你讲他腊肉切得是/像手板啦/人家给你嘛/炒的是豇豇豆的酸啦/你讲他肠子炒得是/脆又绵啦/你的女儿嘛/出去了啦/你烂肠烂肚是/烂脚板啦。
这被哭骂的婶婶就是那媒人,是做了好事反倒挨骂的媒人。不过,你骂就是,这是规矩,没有谁说你骂得不是,也没有哪个说媒的因此生气,因此难受,反倒乐滋滋的,任凭你边哭边骂,等你哭够了骂够了,那媒人也就落泪了,开腔了:
燕崽崽大了要出高楼/狗崽崽大了要往外走/壮了的红苕要出土/大了的女儿要抛绣球/婶给你做的是千年的好啦/你不记口里嘛要记心头。
那哭嫁的女儿就不好意思起来,是啊,婶婶做的媒哪一点不好呢!当初还是自己和心肝肝求婶婶去说媒的呢,怎么也学起古人哭了一段骂媒人呢?
往年,人家都哭男方的爹娘是十字街上的秤,一把秤是两样的星(心),怀内称的是儿和女,怀外称媳妇是外来人。可是,每次一到婆家,婆家欢喜得又是抹凳又是递茶,又是炒好吃的又是讲好听的,还端了洗脸洗脚水让心肝肝给自己洗。那心肝肝也真是的,不要他洗他偏要洗,一边洗一边痴痴地望着自己笑,那眼里埋着的感情像天坑一般,深不见底,让她又感动又心悸。哪里还有这么温暖的家、这么温存的心肝肝呢?干嘛要哭人家一朵绣球几十个芯(心),看起来好看摸不到筋(经)?
她对着镜子挤挤眉,刮刮鼻子,独自羞羞地笑了起来。
那哭什么呢?这么多年来,爹娘把自己千辛万苦地拉扯成人,刚好能替爹娘分点忧替点累,却又要离开他们到别人家里去了,不但没给爹娘留下什么,还带去了一大屋的嫁奁,问心不安啦!于是,悲悲戚戚,哀哀愁愁,一如所有出嫁时的女子,真真切切地哭起了爹娘:
娘啊/你是替人挑担嘛/白费的劲/替人背草嘛/干燥(操)的腥(心)/画眉它抱错那阳雀的蛋/竹子它缠错老鸹的藤/鸡抱鸭蛋是替人抱/老鼠养儿它是替猫争/你是瞎子点灯替人的点啦/你着了空头的力嘛/操了空头的心/女儿记得到娘的恩嘛/报不了娘的情啦/娘/女儿记得到娘的情嘛/报不了娘的恩。
像锥子锥过似的,这字字是泪的哭嫁刺痛了所有人的心,母亲、姑姑、嫂子、姐姐、妹妹及寨上的所有女子们都团团围拢,陪着她一起流泪,一起哭嫁。她哭自己不是好儿男,跟娘坐的只几年;娘哭崽是身上掉下的肉,崽痛手指娘痛那个肝;她哭千万斤担子你挑苦了,到了那里嘛你直直腰;她哭从前是一家蒸苕两家香,一家打粑两家饱,如今是一把菜籽撒过坳,晓得打包不打包;众姐姐你莫哭嘛莫心焦,姐的好处嘛记得牢;你前脚嘛棍棍儿打露水,我后脚嘛打伞随后到。
有了这汹涌的歌哭,小村就一下子涨了齐天大水,沟沟壑壑,坑坑洼洼,全都冲出一条条感情的小溪,四处奔窜,哭了三天五天后,哭了十天半月后,那心肝肝就循了歌哭而来,涉了小溪而来,浩浩荡荡地前来迎亲。
那就上头吧——把辫子挽成粑粑髻盘上去。
那就开脸吧——把脸上的汗毛扯得干干净净,把脸上的眉毛文成娥眉新月细弯弯。
这才是媳妇样,这才能出闺门,这才是彻彻底底告别女儿群去走另外一种人生。
心肝肝的小车披红挂彩,阳戏班子的鼓乐吹打不停,一边是欢喜得哭,一边是欢喜得笑,在这欢天喜地的阳戏调里,红红火火的嫁奁搬上了车,漂漂亮亮的新娘扶上了车,亲亲呆呆的新郎钻进了车,热热闹闹的哭嫁带上了车。一个民族的习俗与智慧,一个民族的艺术与歌谣,也全都古老新韵地涌上了车,涌上了路,涌上了山外是山天外是天的大世界。(彭学明)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