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10月26日凌晨,xiii25岁的钱特•马拉德正驾车行驶在位于沃思堡正东南的州际820公路上。刚参加完一个漫长的晚会,她要回家了,但仍处在亢奋的醉态。身体的疲惫,加之体内酒精、大麻、迷幻药等多种物质的作用,让她判断力下降,反应迟钝。因此,她无法保持足够快的反应去控制将要发生的事情。就在绕着马蹄形弯道拐向287公路的时候,马拉德的车正好撞上昏暗的高速公路边的一个行人。那人名叫格雷戈里•比格斯,是一名失业的泥瓦匠,年仅37岁。由于反弹,比格斯被抛在马拉德的引擎盖上,头和上身穿过挡风玻璃,落到了副驾驶座的车底板上,双腿仍被挡风玻璃卡着。<br><br>药品的作用、喧闹的响声、破碎的玻璃,一开始马拉德被这些东西搞懵了,甚至不知道有人卡在玻璃上。当她意识到是怎么回事后,就从287公路的溪村出口驶出,停好车,下车看能否提供些帮助。但一碰到比格斯的腿,她又慌乱起来。由于还受药物影响,处于不清醒状态,她想不出下一步该怎么办。于是她不顾比格斯还被玻璃卡着,继续驾车回家,将车开进车库,并关上了车库的门。就这样,马拉德让比格斯待在车库里流血至死。xiv比格斯曾一再乞求马拉德帮帮他,但马拉德作为一名助理护士,坚持认为她无法为他做任何事,于是听任他死去。后来的法医可以证明:比格斯如果得到及时的医疗护理,几乎肯定能在这次车祸中存活下来。<br><br><br><br>导论:关于复仇与宽恕的三个朴素的真相<br><br>第二天上午,马拉德在家里和男友约会,而车子以及比格斯的尸体则留在车库。夜幕降临后,她和两位朋友一起,将尸体丢弃在附近的公园里。一名知情者向警方透露,马拉德后来还就这次事故开过玩笑。<br><br>警方过了好几个月才收到线报,追查出马拉德。马拉德被拘后受审,以谋杀罪被判处50年监禁。在听审会上,格雷戈里的儿子布兰登有一个机会作受害人影响陈述受害人影响陈述为美国法律术语,指的是关于受害人所受影响之陈述,是在给已被裁决有罪者判刑之前,由缓刑官来准备的一种不公开的官方文件。它旨在向法官说明犯罪行为给受害人或其家庭所造成的影响,以供法官量刑时考虑。。但他并没有利用它来请求尽可能严厉的判决,而是对法庭和马拉德的家人说:“此案无胜者。就像我们失去了格雷一样,你们也将失去女儿。”布兰登接着说道:“我仍要将宽恕给予钱特•马拉德,并且要让她知道,我在为马拉德一家祈祷。”<br><br>像这样的宽恕行为当然令人吃惊,但布兰登•比格斯的表现并非绝无仅有。1995年4月,蒂莫西•麦克维制造了俄克拉何马城的默拉联邦大楼爆炸案,23岁的朱莉•韦尔奇遇害。其后的几个月,朱莉的父亲巴德满脑子想的都是复仇。“爆炸发生后第三天,我看到蒂莫西被人从法庭带出来,这时我真希望有人拿一把步枪,从高楼上将他射死。我要他下油锅。实际上,我要是有机会,早就亲手把他杀了。”<br><br><br>接连好几个月,巴德都试图用酒精来麻醉自己,以缓解悲痛,平息复仇的渴望,但还是不起作用。于是在1996年1月的一天,巴德在一次可怕的宿醉之后,回到了俄克拉何马市中心第五街区西北200号,即默拉联邦大楼曾经的所在地。就在那儿,他幡然醒悟:“接下来的几周,我心中开始平复,最终的结论是,正是复仇和憎恶杀害了朱莉和其他167人。由于1993年得克萨斯州的韦科事件所谓韦科事件,指的是美国联邦调查局打击大卫教派的一次大规模行动。其行动地点在得克萨斯州韦科市,时间是1993年2月28日至4月19日。起因是联邦调查局拘捕大卫教派教主考雷什,引发大卫教与美国政府间的对抗。联邦调查局动用了大批警力包围骆驼山庄,即大卫教在韦科的总部。双方对峙51天,大卫教派无一教徒投降。此后联邦调查局用坦克进攻庄园,庄园突然起火。除九人外,包括考雷什在内的86名教徒全部葬身火海。韦科事件被视为美国政府应对邪教组织的一个失败范例。,蒂莫西•麦克维和特里•尼科尔斯一直敌视政府。xv明白他们带着复仇欲的所作所为后,我知道得将自己的仇恨引向别处。”<br><br>他记得,爆炸发生几星期后他看过对蒂莫西的父亲比尔所做的一次电视访谈。“比尔正在花圃劳作,”韦尔奇写道,“当记者提了一个问题时,他对着电视镜头看了好几秒钟。这时我看到了这位父亲深藏痛苦的眼神,当然大多数人是看不出来的。我之所以能看出来,是因为我也生活在这种痛苦之中,并且我知道总有一天得去告诉这位父亲,我确实同情他的感受。”<br><br>在一次去纽约州访问期间,巴德与比尔•麦克维及其女儿(即蒂莫西的妹妹)珍妮弗取得联系,要去他们家简短拜访一下。<br><br>前半个小时,我们在花园里相互认识。接着我们进了屋子,在餐桌边聊了一个小时。他23岁的女儿珍妮弗也在家。进屋的时候,我注意到在壁炉上方挂着一张蒂莫西的相片。在我们就座的时候,我一直端详着那张相片。我意识到,我得就此说点什么,于是我盯着它说:“我的天,多帅的小伙子啊!”比尔答道:“那是蒂莫西高中毕业时拍的。”说着他的右眼就滚出了一颗大大的泪珠。毫无疑问,那一刻,我从一位父亲的眼中看到了他对儿子的爱。<br><br>拜访结束,我起身告辞。珍妮弗从餐桌对面走过来,给我一个拥抱。我们哭了起来。我捧起她的脸,对她说:“我们三人的余生都会生活在此事的阴影之中。只要愿意,我们就可以作出尽可能好的安排。我不想你哥哥被处死,我会尽力阻止死刑。”<br>这还不是宽恕,但由此宽恕终究会来。“大约在蒂莫西被处决的一年前,我觉得从内心里宽恕了他。这是一种解脱,与其说是对他不如说是对我。”[2]<br><br>本书并非为了介绍如布兰登•比格斯和巴德•韦尔奇一般的似已超越复仇欲的人,而是要寻找宽恕之道。本书也不仅要“探讨宽恕”,还“探讨复仇”。它关涉下列内容:一个悲痛的父亲谋杀了一名应该对其家庭惨剧负责的空管;xvi缺乏法律保护的男女,以复仇作为抵御侵犯的首选方式;为制止外国入侵,政府首脑发布一定要报复的强硬讲话而不留回旋余地,以致有时被迫采取致命的武力;为对抗被视为不正当的外国占领,意图报复的人们抓捕西方人,将之斩首并焚尸示众;一名被剥夺权利的孤独者,觉得受到了体制的虐待,于是将一台巨型推土机改装成进攻工具,以报复给他带来痛苦的人们,将他们的住所和工作场所夷为平地。本书将探讨你曾见闻的各种骇人、卑劣、悲惨的复仇事件。<br><br>在更宽泛的意义上,这也是一本研究智人原文为homo sapiens,该词是拉丁文,原意为“聪明的人”。智人是现代人作为一种人种的学名,即全部现代人所在的属和种。这一物种的著作,是一本关于我们自己的书。人们或许乐于作出这样的假设:像布兰登•比格斯和巴德•韦尔奇这样的人拥有某些特性,因而比一般人在同等情境下更能表现出宽恕。但我打算驳斥这一假设。布兰登•比格斯、巴德•韦尔奇就是普通人,与一般人没什么分别。我写这本书的目的,并不是想解释是什么让像布兰登•比格斯、巴德•韦尔奇这样的“超级宽恕者”显得与众不同,而是要说明我们可以怎样去改变这个世界,以使更多的人能够表现出像他们一样的行为。<br><br>我还要挑战如下的观念:那些有复仇冲动的人或多或少是有缺陷的、病态的,或者是有道德缺失的。的确,有些复仇者受到严重的心理疾病的困扰,但大多数并非如此。我们或许会凭直觉认为,平常了解到的作出恐怖的复仇行动的那些人总是有些另类。但从根本上说,他们与你我并没有什么不同,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之所以不同于我们,是因为他们的生活环境以及他们认为为维护自身利益而可供支配的手段。如果能换个时间、地点或者置身于不同的境况,那个用推土机的伙计可能与我们任何人没有两样。<br><br>本书是为如下的读者而写的:他们想搞清楚,人类令人鼓舞的宽恕能力以及令人发指的报复倾向从何而来;xvii他们不想接受所有关于宽恕之力的貌似虔诚的表白,以及所有关于复仇之毁灭性的空洞说教;他们想弄明白,人性的真实面目是什么。<br><br>本书也是为那些想要改善这个世界的人们而准备的。<br><br>当然,理解世界与改善世界是两个相关联的目标。你如果真的想致力于创建一个更美好的世界——让世界宽恕更多而复仇更少,就得了解关于宽恕与复仇的三个朴素的真相。<br><br>真相一:复仇欲是人性的一种固有特征<br><br>社会科学与生物科学经过一个世纪的研究,揭示出一个至关重要而又令人不安的真相:复仇的欲望是正常的,是人性中的一种固有特性。也就是说,在这个星球上,每个神智健全的人都具备产生复仇欲的生理机制。未产生过复仇念头的人,即便有也极少。复仇欲的潜在破坏性及其表面看来的不明智,可能让我们对上述事实熟视无睹。但如果从进化论的视角对复仇进行科学考察,我们就会达成一致的结论:寻求复仇的意愿在人类祖先那里就服务于重要的职能,而今天它仍然在那些重要职能的许多方面发挥作用。我们还可以观察到,复仇的习性并非严格限定于人类:它在动物王国随处可见,并且其他动物与人类的复仇动因也相似。另外,归功于最新的科学研究,现在我们能够描述在寻求复仇时大脑实际上要达到的目的,也能够知道有哪些文化、社会和生态因素会让复仇更可能发生、且发生得更猛烈。我们如果能更好地理解复仇的自然属性、复仇所服务的职能、诱发复仇动机的因素,xviii就能以更好的方式去改善世界,使复仇更少,使其破坏性更小。<br><br>真相二:宽恕的潜能是人性的一种固有特征<br><br>申言复仇是真实的、常规的、根深蒂固的人性特征并不意味着宽恕就是我们用文明贴上的一层薄薄的外衣,以遮掩那根本上说是残忍而令人不快的复仇之心。这种想法大错特错。事实上,你一旦使用进化论的观念来考察过去一个世纪关于宽恕的研究,就会得出如下结论:我们的宽恕潜能丝毫不逊色于复仇习性。与复仇习性一样,人类的宽恕潜能为我们的祖先解决了进化中的关键问题,并且今天仍在解决这些问题中发挥作用。而且它与复仇习性一样,绝不是人类所独有的。灵长动物、海豚、土狼、山羊和所有鱼类等很多种动物,都能作出某些非常类似宽恕的行为。以进化的观念来考察也有助于我们明白,人类要有一颗宽恕之心需要些什么,哪些文化的、社会的和生态的因素,能促使思维系统作出宽恕的决定。关于进化的思考还有助于我们设想运作“宽恕本能”的新途径,以帮助解决今天人类在个体、社会,甚至地缘政治方面所面临的某些挑战。<br><br><br>真相三:要让世界宽恕更多而复仇更少,<br>不要试图改变人性,而要改变世界!<br>就其本身而言,人性是数十亿年来生物进化的产物,其具体内容取决于基因程序。换句话说,它简直就是被锁定的。<br><br>有一个乐观悖论是:xix我们逐渐固化的、经由进化发展而来的被基因掌控的人性,对于环境来说又是活跃的、丰富的、高度敏感的。人性之本质在于帮助人们调适自身行为来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这种灵活性与环境敏感性意味着,我们的行为虽然无可选择地基于人性,但仍然可能让这个世界有更多的宽恕、更少的复仇。如何做到呢?让人类栖居的社会环境(家庭、近邻、社区、国家、半球以至整个地球等等)之中激发复仇的因素越来越少,而激发宽恕的因素越来越多。帮助人类适应各种状态是人性所支持的一个功能,我们沿某个方向来改变这些状态,就会导致更多的复仇;而沿另一个方向引导则会有更多的宽恕。因此,你只要把握了左右人类复仇欲与宽恕取向的各种状态,你的家庭、学校、工作场所及社区就会多一些宽恕,少一些复仇。<br><br>我希望更深入地思考如下问题:作为物种之一,我们是谁?改变我们及社会的前景如何?在这个小小的星球上,以宽恕来改善我们的生活之可能性有多大?作为这一大胆探索的开始,让我们先就如下说法的含义略加思考:存在着如此这般的人性——作为一系列心理的与行为的倾向,它们源于自然选择的提炼与塑造,受到生活环境的培育与激发,并对于确定我们的想法、感受以及行为产生深刻的影响。每个个人的复仇与宽恕习性,并非由于文化、抚育、好或坏的生活经历而创造出的新的东西,而是作为物种生就的一部分天性。<br><br><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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