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践哲学的传统与创新丛书:总体与实践》首先,该书所探讨的总体与实践的课题非常值得关注。该书的主要内容正是梳理和反思西方关于总体与实践的哲学学说的基本类型和历史脉络,对于读者了解这个领域的概貌具有参考价值。
其次,该书对马克思和马克思主义的相关思想采取了一种学术化的态度。
再次,该书在学理上对我关于理论思维和工程思维的区分有所推进。该书如果在理论创新上有值得肯定之处的话,或许主要不在于其已经得出的结论,而在于其对读者们的创新意识的激发作用。
最后,该书的基本学术品质值得信任。
一、问题的缘起:总体在实践中遭遇的困境
本文使用的“总体”概念来源于英文totality,该词具有总体、全部、大全、整全、总共等多个含义,表达了一种“无所不包”的思想。弗洛伊德认为,这种“无所不包”的观念最初可以追溯到人类早期的海洋崇拜——海洋乃万物之母,一切生于海洋并最终复归于海洋。哲学后来继承并发展了这种“无所不包”的观念,这就是哲学史上的本体论传统。来维纳斯认为,从柏拉图到海德格尔,西方哲学一直贯穿着各种形式的本体论,尽管这些本体论在形式上存在很大的差异,但它们的本质却是相同的——“把他者还原为同一以保证存在的包容性”。把异质的他者还原为一个统一的本体,一直以来都是西方哲学本体论追求的目标。本书主要是在这个意义上来理解“总体”。
在“总体”观念的支配下,本体论者们总是试图运用理性的方式来超越自身的有限性来达成完满的“总体性”。他们运用各不同的方法设想各自心目中的“总体”,并以此作为理解宇宙和人生的基础。不仅如此,他们还把这种“总体性”理想看作一个可实践的目标。例如,柏拉图根据“理念论”设想出的“总体性”的社会——“理想国”;基督教哲学根据上帝设想出的“上帝之城”;马克思和恩格斯根据唯物主义的历史观设想出的共产主义社会。然而,时至今日,上述种种“总体性”理想仍然只是停留在思想当中,这不由得使我产生了对这些“总体性”理想的质疑。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得这些美好的理想只能停留在思想当中,而无法成为真正的现实呢?它在将来还有可能实现吗?如果可以的话,它是否还像哲学史上那些思想家所具体描述的那种样子吗?所有这些问题,促使了我对总体与实践之间的关系进行探讨。
在我探讨这个问题以前,也曾有人探讨过这个问题。他们要么把“总体性”理想遭遇实践困境的原因仅仅归结为实践的失误,要么仅仅归结为理论的原因。例如,有些人把马克思和恩格斯所设想的历史总体——共产主义社会至今无法实现的原因归结为单纯的实践原因。在他们看来,马克思主义是科学,根据理论和实践相统一的原则,只要调整实践,这个理想就一定能够最终实现。这种观点在我国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教科书当中是一种主流的观点。马克思主义阵营之外的思想家,尤其是一些西方思想家,则是将共产主义社会看作一种纯粹的理论抽象物。如美国的约翰?P.伯克(JohnP.Burke)等在《马克思和大同社会》中,就批判马克思的共产主义“不会是对一个可能达到的社会的描述,因为总可以在一个设想为最好的社会中,仅仅通过增加幸福的总量而使它变得更好一点”。甚至还有一些思想家认为共产主义就是一种宗教信仰。总之,各种反思和批判意见层出不穷,思想家们也都确实讲出了一些道理。但是,在笔者看来,所有的这些探讨,都没有真正切中“总体”范畴在实践中遭遇困境的真正要害,即没有从总体范畴本身所内含的复杂性来理解这种困境,因而至今没有形成一种真正具有说服力的理论。
笔者认为,“总体”范畴之所以在实践中遭遇这种困境,根本原因就在于这个概念本身的特质与实践之间所具有的矛盾。要阐明这个矛盾,必须对“总体”范畴的来龙去脉有一个比较清晰的认识,否则,我们就可能只是就事论事,当然也就无法真正透视“总体”范畴的这种实践困境。
从起源上看,“总体”范畴最初起源于一种用理智来解释世界的冲动,这就是哲学“本原”观念的来源。但是,后来的哲学家们并不满足于“本原”的这种解释世界的功能,他们还试图运用这种总体性的“本原”来改造世界,以服务于人的社会生活,于是,逐渐形成了一种融解释世界和改造世界于一体的“总体性”观念。这是哲学史上总体—实践观念的起源,柏拉图是这种观念早期的典型代表。他既把“理念”看作解释世界的总体性原则,又把“理念”看作人类实践的模型,认为人类一定能够把这种“理念”的模型实现在现实社会当中。柏拉图的这种总体—实践观念对后来的哲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基督教、黑格尔、马克思、乃至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都深受其影响。
在笔者看来,传统各种美好的“总体性”理想之所以陷入实践的困境,是因为思想家们混淆了理想与现实的区别。他们都是拿理智设想出来的一个“总体”,既用来解释世界,又用来改造世界,从而错误地将理想性当作了现实性,由此陷入实践的困境。其实,亚里士多德在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理想与现实的区分,他将人类活动划分为理论的活动、实践的活动和创制的活动三种。在他看来,理论活动是一种沉思,它依据理论智慧来追求一以贯之的道理;实践活动依据实践智慧来追求活动本身的好;创制活动依据技艺来追求活动结果的好。在亚里士多德这里,理论、实践和创制分别对应于不同的目的和实现手段,它们各自只能根据自己的手段去实现自己的目的,否则,必然陷入困境。然而,亚里士多德的这种区分并没有被传统的实践哲学所重视,它们忽视了由沉思的理论活动所形成的总体观与实践(包括实践和创制)之间存在的这种张力,它们在没有对各种总体观进行考察之前,就武断地认为,这些总体性理想一定能够在现实中实现出来。殊不知,各种传统的总体观基本上是理智的产物,是理论思维抽象的产物,它本质上是非实践的。这正是传统的各种总体观在实践中遭遇困境的真正原因,本书的探讨就是缘起于此。
二、本书的研究视角
针对传统哲学总体观遭遇到的实践困境问题,本书打算在理清传统各种总体观的实质的基础上,再尝试提出一种新的解决办法,即采用理论思维与实践思维划分的办法来透视总体性观念,并尝试提出一种具有真正实践特质的总体。因此,本书的基本视角就可以分为两个:一个是考察和批判哲学史上各种与马克思主义总体观有重要关联的总体观,二是在思维方式划界的基础上对总体实践的困境进行透视,以寻求一种新的解决这种困境的办法。
首先,本书将考察西方哲学史上各种具有代表意义的总体观。在哲学史上,黑格尔首先明确把总体当作一个核心的哲学范畴提出来。后来,卢卡奇在批判庸俗的马克思主义将马克思主义实证化的时候,重新强调了总体范畴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核心地位。他在《历史与阶级意识》中指出:“不是经济动机在历史解释中的首要地位,而是总体的观点,使马克思主义同资产阶级科学有决定性的区别。总体范畴,整体对各个部分的全面的、决定性的统治地位,是马克思取自黑格尔并独创性地改造成为一门全新科学的基础的方法的本质。”卢卡奇之所以将总体范畴看作马克思主义的核心范畴,这是因为他洞察到了各种庸俗的马克思主义将马克思主义当作一种实证的科学,直接运用于实践当中,从而造成了理论与实践之间的巨大反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卢卡奇的确洞察到了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践之间出现反差的真正原因,即总体观念被实证化所造成的结果。但他认为只要恢复总体范畴在马克思主义当中的核心地位,就能够达到理论和实践的统一,这样,他就完全陷入到黑格尔的唯心主义泥潭当中。因为这种总体观念被实证化所造成的困境,并不是仅仅靠恢复总体范畴就可以解决的问题,它本质上是总体范畴本身所蕴涵的一个内在矛盾。因此,要解决这个矛盾,必须从总体范畴的学理上来寻找办法。
为此,我们必须首先对哲学史上总体范畴的来龙去脉有一个比较全面的了解。从学理上看,总体范畴的这种困境可以直接追溯到柏拉图。因此,我们将考察的起点放在柏拉图的总体观上面。尽管柏拉图没有明确提出“总体”这个范畴,但他的哲学思想却表达了一个这样的“总体”观念。在柏拉图那里,“理念”既是解释世界的原理,也是现实世界的模型,是一个兼顾了理论和实践的至高无上的“总的原理”。柏拉图从现实的经验世界转向理念世界的方法是“灵魂的转向”,显然,这种“灵魂的转向”是一种非常朴素的经验类比,没有任何真正的理论依据,也违背了他关于理念世界和经验世界绝对划分的原则。也正因为如此,柏拉图的这种“理念”总体,在他自己的有生之年就遇到了无法克服的实践困难。基督教哲学将柏拉图的“总体”观念推向了一个极端,它运用亚里士多德的理性方法来论证上帝这个“总体”,上帝成为一个集普遍与特殊于一身的最高的实在。上帝不仅是世界存在的根据,也是人类认识的来源与基础、人的行为的依据和历史的终极目的。事实上,基督教的这种全知、全能、全善的上帝总体,只能停留在理想的天国,它与人的现实生活永远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康德通过对人的认识能力的考察和批判,将人的认识能力划定在现象世界,并由此将总体观念看作是一种认识的幻相,这是康德哲学一个深刻的洞见。但康德并没有因此而抛弃这种作为幻相的总体,他将它看作了一个范导性的原理,广泛地运用到对实践理性、历史理性、判断力等的考察中。但局限于他的唯心主义视角,康德无法在这种总体观念与现实的经验世界之间建立一种真正的实践关系。黑格尔不满于康德哲学的这种二元论视角,他用一种“绝对精神”的观念取代了传统的总体观念。在他看来,绝对精神既是主体又是实体,既是对象又是目的本身,因此,传统总体观念所遭遇到的困境,似乎得到了圆满的解决。其实不然,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仅仅是一个理智设定的神秘的东西,它仍然远离了现实的实践。
正是在这样一种理论背景下,马克思提出了改变世界的实践哲学。在马克思看来,哲学的真正使命就在于消灭自身,回归现实生活。他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对以黑格尔哲学为代表的德国法哲学进行批判时指出,“你们不使哲学成为现实,就不能够消灭哲学。”但是,在如何回归现实生活这个方面,马克思依然没有超出传统哲学的总体观念,他试图通过确立一个以“实践”观念为基石的理论体系,由此得出一个关于人类解放的历史结论。因此,从学理上来看,马克思仍然没有切中“实践”这个“总体”概念本身所包含的内在矛盾,他仍然是在传统哲学的话语中来理解理论与实践的统一问题,这也注定了他的这种统一是无法真正实现的。至于恩格斯,则是将这个“总体”理解为一个抽象的物质概念,认为“物质无非就是各种物的总和,而这个概念就是从这一总和中抽象出来的。”这样,物质总体不过是对各种具体的物质的一种抽象和概括而已。恩格斯的这种物质总体观非但没有使世界得到统一,反而退回到一种概念唯名论的立场,认为用物质这个概念就可以“把感官可感知的许多不同的事物依照其共同的属性概括起来”。恩格斯的这种物质总体观显然是用一个抽象的概念在统一一切具体对象,无法真正解释世界的本来面貌的,当然也更无法达到改造世界的目的。
卢卡奇运用黑格尔的总体观来理解马克思主义,使得马克思主义的总体观特征进一步明确化。但也正是在这种黑格尔化的过程中,马克思主义的总体观更加远离了实践。因此,卢卡奇的这种马克思主义总体观,遭到了以法兰克福学派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的批判。霍克海默从一种批判的视角来理解马克思主义,阿多尔诺则将总体理解为一个否定的观念,马尔库塞将总体理解为一种回忆的总体化,萨特更是否定任何肯定形式的总体,认为实践就是一个总体化的过程。
与这些坚持总体观念的思想家相反,后现代主义思想家们普遍走向了一个反对总体观念的极端。他们认为总体观念就是一种本质主义,是用一个基础来吞并所有的差异和对立,因此,总体是一种哲学上的极权主义。在他们(詹姆逊除外)看来,任何形式的总体都意味着强权,都是与人的解放背道而驰的,因此,必须反对一切关于总体性的主张。利奥塔从叙事的方面,福柯从历史的方面,德里达从结构的方面,分别对总体观念进行了彻底的批判和否定。詹姆逊是后现代主义思想家中唯一坚持总体观念的思想家,他认为后现代是可以与总体共存的,后现代的总体是一种差异的总体。
针对后现代主义对总体进行无原则批判和否定的做法,哈贝马斯进行了坚决地驳斥。在他看来,人们之所以反对总体,是因为传统的总体是一种工具理性的产物,只要废除工具理性的独裁地位,运用一种交往理性来建构新的总体,则总体仍然是我们生活中必要的原则。然而,由于他的交往理性必须建立在一种理想的对话环境的基础上,因此,根据这种交往理性所建构的总体仍然远离了现实和人的实践。
……
《实践哲学的传统与创新丛书》总序(徐长福)
哲学的"创新"本性——《理论思维与工程思维》原序(高清海)
第一章 问题:思维方式的僭越
第一节 问题的发生
第二节 "本来怎样"、"应该怎样"、"本应怎样"的问题及其对理论思维和工程思维关系的影响
第三节 《理想国》——理论思维僭越于工程设计的典型
第四节 另一种僭越——用工程思维构造理论体系
小 结
第二章 实体的完形和虚体的完形--区分理论思维和工程思维的形上基础
第一节 工程、实体与虚体
一、工程的一般规定
二、实体的一般规定
三、虚体的一般规定
第二节 实体与虚体的考辨
一、实体的考辨
二、虚体的考辨
第三节 实体和虚体的完形
一、关于完形
二、实体的完形
三、虚体的完形
小结——工程论视角的世界图景
第三章 理论思维和工程思维概述
第一节 两类可能的思维方式--虚体思维与实体思维
一、虚体思维和实体思维的一般规定
二、思维方式的可能性与现实性
三、工程对思维方式的规定
第二节 两种现实的思维方式--理论思维和工程思维
一、理论思维和工程思维的一般规定
二、理论思维与工程思维的一般关系
小结——工程论视角的思维格局
第四章 理论思维的僭越(上)
第一节 理论思维被用来认知实体的原因
一、剩余实体——现实的实体思维对于实体的遗漏
二、理论思维的经济性
第二节 理论思维是如何认知实体的
一、"个别→一般→个别"程序
二、本质主义程序
第三节 理论思维在实体认知中的困难及其应对的办法
一、理论思维认知实体的效用递减规律
二、理论思维向实体完形的不断妥协
第四节 理论思维认知实体的必然结局
一、实体完形的消解
二、理论思维的自我消解
小 结
第五章 理论思维的僭越(下)
第一节 理论思维的传统自我意识及其与工程设计的矛盾
一、理论思维的传统自我意识
二、工程设计的特点
三、理论思维的传统自我意识与工程设计的矛盾
第二节 用理论思维设计人文社会工程的实质与后果
一、理论思维设计人文社会工程的实质--工程价值内涵的应然化与无矛盾化
二、用理论思维设计人文社会工程的观念后果--乌托邦人格和乌托邦制度
三、用理论思维设计人文社会工程的操作后果
小 结
第六章 工程思维的僭越
第一节 用工程思维认识虚体的原因及其定位
一、虚体的二重性:道理和话语
二、话语优先于道理
三、对工程思维僭越于虚体认识的定位
第二节 工程思维僭越的实质和后果
一、工程思维僭越的实质
二、工程思维僭越的后果
第三节 工程思维的僭越对人文社会理论的影响
小 结
结语:思维方式的划界
主要参考文献
术语及主题索引
附录:A Summary of Theory-thinking and Engineering-thinking
《理论思维与工程思维》第一版后记(徐长福)
《理论思维与工程思维》修订本后记(徐长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