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山老汉绕过石坎走上坡地,那马尾随了来,悄无声息地啃地边的野草,山冈,树林,一人,一马,静静地剪贴成一幅油画。明山老汉心里有些润湿,他脚踩在自己的土地上,泥土又厚又软又陷,仿佛踩在地毯上,脚心痒痒的,润润的,他索性脱了鞋,夜里的泥土,湿润又暄软,脚踩上去,一股温凉顺着脚踝升上去,升到了心升到了肺,升遍全身,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这种感觉只有年轻时和媳妇相拥而眠才有,潮湿,温软,温馨。老汉心里一阵痛,这块地耗去了他多少心血和精力!这样说吧,这块地基本耗尽了他晚年的精力,也搭上了老马的余生。
明山老汉的地,在离村子比较远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个小小的山湾,呈半圆形,地后面的山峦上,稀稀疏疏长着荆棘、灌木丛。山坡上,尽是水牛大的石头,太阳大的时候,地气蒸腾上来,明山老汉常常花了眼,看见的是一群渴死在山坡上的牛,心里就涩涩的、酸酸的。地是孬地,山上的树稀疏蓄不了水,雨一来,就把泥土冲走了,地面是一条一条沟壑,凹凸不平,冲刷后的地表,只剩下了七高八低、条分缕析的烂地衣。那时,刚搞生产责任制,村长带着人把村里的地重新丈量,按人口、按地的好坏搭配。村后山里的这块地,基本上失去地力了,地形糟、地相尤其不好,撒一升收一斗的,谁也不会要。村长想个办法,把两丈当一丈,把两亩当一亩,仍没有人要。最后,自然就按农村最古老的办法,拈阄来决定。
明山老汉是个爱地如命的人,拈阄时,他闭上眼睛,嘴里默默念叨:菩萨保佑,菩萨保佑,保佑我明山拈到一块好地,我一定把它经营好,经营得溜光跑油,绵软松透。村长说,明山大叔到你了,你念叨啥,命里有就会有,命里无莫强求。明山老汉哆嗦着拈了一个纸团,拆开,竟是村里最好的水浇地。大家惊讶并且嫉妒,学着他的样子,闭着眼默默祈祷,一条排得迤逦的长龙,乍看上去全是肓人,以为走到医盲人的专业医院了。
我不要,我不要,肯定有人做了手脚,我咋可能抓到这个阄!闭着眼的村人听到有人诈唬,全睁开了眼。诈唬的人是孙二顺,一个精瘦精瘦、个子矮小、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的人。这人是人精,啥都能算计,你怀里如果有一个鸡蛋,他总能想方设法用一颗板栗或者一个核桃换了去。他气急败坏地大喊大叫,说这不算数,要么重来,要么换个办法。长长的队伍立即骚动起来,大家说咋不算数?各人都是凭运气,摸到啥算啥。如果你摸到好的,要不要重来?孙二顺说我摸到好地也可以重来。你们想想,全村人都闭着眼,只有一个人睁着眼,这算啥事?村长愤怒:放屁,老子的眼是睁着,但老子的眼看的是蓝汪汪的天,离地三尺有神灵哩。孙二顺借机撒泼:你吵人?你是谁的老子?按辈分你该叫我叔哩。你是你叔的老子,岂不是爷了么?两人争吵起来,队伍开始混乱。村长毕竟是村长,跳上一个石礅,说不准动,按原来的秩序排好,顺秩序摸,摸到金子你揣怀里,摸到狗屎也得吃下。谁不服,可以到乡上告、县里告。
明山老汉喜不自禁,他拈到的地是村里最好的一块地。离村近,有水源,泥土黑黝黝的,捏一把在手,成团但不胶黏,手一松,泥土顺着指缝簌簌流去。天干有水浇,天涝可排水,唯一不足的是地块小。地块小有啥关系?明山老汉自忖:凭自己的勤劳和种地经验,能把这块地经营得像肥腴的火腿,吃一块当吃两块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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