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出了问题,还先不用提什么伟大的文艺,这个那个的。我的时间由何而来呢?说句粗话,时间是用饭制成的。你就这么说吧,好比我一日三餐准有落儿,我就能放胆的细里求细,好还要好,去编故事。反之,我得天天去现找饭吃,我就没工夫去编故事。这点糙理儿大概谁都能琢磨得透。
好了,我说给你听吧:原先,我是个教书匠。为什么要教书呢?无非是狗熊耍扁担,混碗儿饭吃。可是,我又有写故事的瘾,怎办呢?有办法,我抓着空儿写。饭碗所在,在粉笔黑板之间,我得先捧稳了饭碗,而后偷偷的暗地里使劲于创作;薪水能拿得稳,才敢去找点外钱儿。几乎是没出息,强扯着文艺之神叫舅母——不知这位神仙是男性,还是大姑娘。可是,饶这么着,敢情还挺累得慌呢!暑假寒假,别人休息,我还干活;星期六晚上,人家去凑小牌,我还硬吃硬吃的写,一个人的精神是有限的,两气夹攻,就是块石头也得裂缝儿。你还挑眼,说我的故事不精细,马马虎虎;不马虎怎能有写成的那一天呢?“差不多”就行!
当然喽,自己既不傻,那有看不出“差不多”实非完全之策的道理,可干脆就是找不①时间来。这便如何是好?有了,放下粉笔,作个真正的写家,不是就能专心作一样事了吗?还是不提什么伟大的计划,还只就编编故事而言,能专心细编,至少得另有个样子吧?
火着心要这么办呀,只有这样似乎才对得起人。哼,事情可不凑巧。咱上有老母,下有子侄,中间还有咱自己,大家还都长着嘴!是一齐都饿杀,好教我去编两套体面的故事呢?还是心那么一软,而只去顾嘴,不管文艺呢?不好解决。像我这样不高明的人,自幼就饿怕了,简直不敢拿“穷而后工”作自家的标语。咱不是阔公子,准知道穷就不会工,要不然,也早工过一半回了。我由穷中体验出来的,倒是饿了就发晕,不能写文章。等等再说吧,文艺事小,饿死事大;要是世上的人全迷信穷而后工,大家都一致绝食写文章,人还死绝了呢,哪里去找文艺?“差不多”就“差不多”吧,且教老母亲多吃一口有肉丝的菜吧。地道俗人,我晓得,不必等先生们骂。
一直耗到去年,我耗不下去了。太累了,整年的连轴儿转,上堂就拼命的喊,下堂就刷刷的写,不行,骨头已快钻到皮肤外边来,肺病已到七八期,还往下干么?咬了牙,不教书了!这一咬牙的工夫,自己真是佩服了自己!打这儿起,和文艺拼个你死我活!好好的写,细细的写,满打还不高明,至少也得篇篇有模有样,像回事儿!
到如今,已混了八个来月,怎样呢,伙计?两个大字的回答:坏了!还是“差不多”呀,没别的可说!
比如说写长篇吧,若是全篇一气写完,修改四五次,一定比粗枝大叶的一抹强多了。就暂定二十万字吧,用半年的工夫写,总不算很紧促了。写好,再用半年的工夫修改,也当然很说得下去。这就是一年。这一年的饭钱哪找去呢?要想月月有点进项,还就得硬着头皮随写随卖,“差不多”哟!一个月抓紧弄着,长篇的够登载就打住,无中生有硬去挤点短篇的,长的短的,肥的瘦的,如抽疯一般,一天到晚的写;事到临完,一个月进几十块钱。孩子们该上学的得上学,不上学的也得吃,还能把嘴缝上么?小的得吃、老的也得吃,房子得出租金,灯火茶水也不会白来,而稿费就是那么似有若无的一点点!我不是说我写的好,值得钱多,我是说文字根本每行市。没有行市,只好“差不多”了;劣货是钻不到大富之家去的。“差不多”就是没良心,不真诚,饿着也得好好的写:你行,我没这套本事。我的良心告诉我,改行吧,这里没饭吃。真的,等我把手下这点“差不多”的东西赶完,我还真得去另找个事儿作,受不了这份儿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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