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人写字作文,最关心的莫过于书桌,我现在使用的大叶紫檀书桌(图1)虽不是明清古物,却仍为最喜爱的家具之一。我和殷慧芬在这张书桌上文思如涌,伏案而作,写下数以百万计的文字,这是喜爱此桌的主要原由。每看到自己有新书问世有、新作见诸于报刊,我们就会感念这张书桌。
喜爱此桌的另一原由,是因为我们参与了它的设计,它的器型在这世上独一无二。
说起这张书桌的来历,颇有意味。
褚水敖那时在上海市文联任秘书长,介绍我们认识了如今在央视“寻宝”节目中频频亮相的著名文物鉴赏家蔡国声。蔡国声当时在国家文物商店供职,能写一手好字。殷慧芬说:“那时他的办公室里到处是他写的字,随便拿。”我家茶室墙上挂的那幅隶书《松下问童子》就是她那时“随便”拿来的。
蔡国声说他认识上海老城厢一个姓冯的家具制作商,自己能设计,更主要的是他最近进了一批紫檀木料,你们可以请他量身定做。我说,那好Ⅱ阿,我们先请他做书桌。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蔡国声带我们去老冯在豫园商城的店堂。豫园对从小在黄浦江畔长大的我并不陌生,儿时的记忆不乏是城隍老爷、元宵灯彩以及油豆腐线粉汤之类的小吃,成年以后我去嘉定谋生,回市区多为探望逐渐年迈的父母,很少光顾豫园。没想到这里的古典家具市场也颇具规模。老冯不卖旧家具,但店里的一对老红木小姐椅还是被我一眼相中,与椅配套的茶几器型也很美。两椅一几,开价四千七,他说是朋友寄卖的,“要不,你们是蔡老师带来的,还可以再便宜些。”我因为喜欢,不再多缠,订下后就直奔他的工厂。
工厂离豫园不远,在一条叫青莲街的小巷,车开到弄堂口便再无法向前。厂房租的是旧民居,有天井、院子,似乎也有点年份。夏天,十来个木工漆匠忙着各自的活,有锯木的刨板的,也有雕花的油漆的,好几个赤着膊,汗流浃背。
院子里大堆的木料,蔡国声说那就是紫檀木。我那时对木材一窍不通,判断优劣的唯一标准是掂木料的重量,沉甸甸的便是好料。我端了下工人正在制作的半成品,果然沉,又见地上的木屑也多呈紫色,便认定是紫檀无疑,要求老冯做一张书桌。
老冯问:“做什么样式的?”
我一时说不上,他便拿出图册。我粗粗翻阅,没见有太满意的。如同灵光闪现一般,我脑际倏地想起那与红木椅配置的茶几,便说:“就按那茶几放大。”
老冯吃惊地看着我,略略思索便频频点头:“好,好。”
殷慧芬听了也推波助澜:“只能做一件,别人要做一模一样的,须征得我们的同意。”她这句话一下子让我们获得了此桌样式的“专利权”。
敦厚的水敖一直默默地看着我们与老冯的交涉,这时笑眯眯地说:“如果我也想做一个呢?”水敖那时刚在鲁班路订下一套临江的新屋,也计划着如何装修。我和殷慧芬异口同声申明说:“老褚除外。”
老冯毕业于上海工艺美校,许多家具均由他自己设计,他拿出纸笔,很快便画出了书桌的大体模样,并在许多细节上作了令我们满意的补充。比如他设计的三个抽屉,其回文花纹与桌面下的牙条纹饰连为一体,粗一看让人分辨不出哪里是抽屉。在桌腿的处理上我坚持要求有弯度,老冯很无奈地摇着头:“腿一弯,我用料要多啊!”在定具体尺寸的时候,我见识了一种“风水尺”,每个刻度上都标有吉凶福祸。我的这张书桌高81公分,桌面长158公分,宽80公分,理应为大吉大利的尺度。牙条中间为草龙纹,选择草龙为纹饰主要是我儿子生于1976年,属龙;两边的回文饰,简洁流畅,我也很喜欢。
两年以后,水敖迁新居,邀请我、殷慧芬,还有书法名家张森夫妇去做客。我环顾其家具摆设,未见与我相同的书桌。他选用的是台湾青木堂的家俬。青木堂的家具堪称现代东方家具的经典,很美,水敖很有眼光。但也正由于水敖对青木堂的青睐,我家的这张书桌成了世上的孤品。
又过了几年,我在古典家具方面的朋友越来越多,“崇徽堂”店主汪顺富与我们交往颇密,一日,他来嘉定,在我书房见此桌,眼睛一亮,说:“好东西啊!”
小汪经营古典家具前是木匠,老家在徽州,识得各种木料材质。我问他这是什么料?他毋庸置疑:“大叶紫檀。当年花了多少钱?”我说:“九千。”“我现在花三万拿走如何?”他瞅着我。
我说:“你把它搬走了,我文思就枯竭了。”
“那我不搬,我们都喜欢读你的文章,盼望着你多写些呢!”他笑嘻嘻的,话里含几分祝愿和期待。
从木质而言,大叶紫檀手感的细润程度低于小口十紫檀,油性也小于檀香紫檀,但作为硬木,它仍是很优良的品类。这张书桌,我揣测着现在的市值早已超过三万,再一想,它已分明是我们文字生涯中密不可分的伴侣,殷慧芬和我的许多作品都源自这张书桌,并且如今仍然每天在这桌前坐上大半日,面对它美丽的木纹,思考并源源不断地书写着尘世悲欢、人生百味。
这价值是很难用金钱估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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