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家族产业
我6岁时,也就是1938年的5月,在尼泰罗伊的水晶沙滩(位于里约热内卢附近海湾),政治与我的生命第一次发生了交集。当时,全家正在享受着热带阳光海浪、度过无忧无虑的假期。在一个深夜,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将我们吵醒。我父亲拿起了挂在墙上的听筒,静静听着,没有说一个字,接着“砰”的一声挂断了电话。他匆忙地换上了军装,抓起他的左轮手枪便夺门而出。
那正是原教旨主义者这个极端法西斯组织发动政变的一夜,他们在“上帝、祖国、家庭”的旗号下,将仇恨倾泻于犹太人和共产主义者身上。他们接受墨索里尼资助,并且视自己为希特勒的继承人,但他们却都无一例外的全是纯粹的巴西人。他们像纳粹一样举起右手敬礼,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喊着“Anaue”——这个源自印第安、表达阴暗的群体种族歧视的词,而不是“Siegheil”。总统一年前下令解散议会,由于恐慌,一小撮原教旨主义者发动了这次鲁莽愚蠢的对总统官邸的进攻。
在官邸无人保卫的情况下,热图里奥·多内列斯·瓦加斯(Getulio Domelles Vargas)总统只能别无选择的孤身作战,试图驱赶进攻者。大腹便便、满身烟味的独裁者在官邸窗户处胡乱对政变者开枪,与此同时,他23岁的女儿阿尔奇拉(Alzira)绝望发狂地给军队指挥官打着电话请求支援。但这帮叛乱者自身并不擅长战斗,他们无助地回击着因为爆炸而从背后飞来的花盆和雕塑。当有人在官邸窗口架起冲锋枪时,很大程度上,这场战斗胜负已分。热图里奥依靠一己之力,纵火将叛乱者逼退到海湾地带长达数个小时,并因此获得了等待我父亲及其他军官到达支援的时间,这堪称巴西历史上最为不可思议的时刻之一。
12名原教旨主义者被杀后,叛乱者随即作鸟兽散。从那时起,热图里奥便成立了一个从不离身的私人保安小队,这多多少少算得上日后他患上严重妄想症并最终导致其死亡的前兆。
我父亲次日才回到家,他全身是汗、疲惫不堪,不过所幸没有受伤。“没事了,费尔南多·恩里克,”他轻松地笑着,“我们可以继续我们的假日了。”
那个沙滩假日的晚上,我第一次意识到在巴西,政府有时必须用枪来保卫自己的政权。这是一个非常令人心烦意乱的发现,因为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政府和我的家庭是合二为一、不可分割的。我的伯祖父奥古斯托·伊格纳西奥·圣埃斯皮里图·卡多佐(Augusto Ignacio do Espirito Santo Cardoso)曾是热图里奥的军务部长,我父亲同他一道工作。我许多其他的亲戚都是将军或官员,与政府联系密切,比如我的一个表兄弟不久之后便将接任其父之职,成为军务部长,另一个将被政府任命为里约热内卢市长。正因如此,这场叛乱就像是对我家族的侮辱一般,令人难以忍受。
对一个6岁孩童来说,这场政变无疑是一次印象深刻的政治洗礼。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意识到,类似的插曲并非偏离生命轨迹的意外。我是听着关于我曾祖父精彩绝伦的传奇长大的,他曾是巴西腹地干燥炽热的高原上的一省之长;而我的爷爷,则是一名帮助建立共和国的将军;至于我的爸爸,同样也是一位将军,但他因为参加了20世纪20年代注定失败的叛乱而两次入狱。政治仿佛不仅是一种消耗生命的激情,同时也对我的祖先们的生活有着负面、有力的干扰。冥冥之中,这似乎是不可避免的。“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尝试同你的监狱看守聊天,”我爸爸曾经这样忠告我,“让自己看起来尽可能的有人情味儿。你一定不要错过任何谈话机会,不是跟船长而是跟看守。”我听到这席话的时候不超过10岁,但尚且懵懂的我从没有质疑过父亲告诉我这些事的原因。父亲的忠告,在日后的生活中确实变得不可或缺。
假若政治是卡多佐一家传统的家族产业,那么我算是追寻了不少备受宠爱的祖先的路——我在早期的生活中竭力避开政治。我的不少朋友(以及一部分批评者)嘲笑我的这个说法,他们相信,我与生俱来便对权力会不惜一切代价的追求。有人说:“费尔南多·恩里克做不了教皇,于是他决定做巴西总统。”但事实并不是这样,我一直对在阳光下静静阅读更为感兴趣,更喜欢在那通尼泰罗伊秋夜电话响起之前世界的模样。
人们忘记了这一点:在我就职时,有哪个头脑清醒、精神正常的人想要成为巴西总统?
持续20年(1964—1985)之久的军事独裁于1985年最终崩溃,我成为这个国家的第三任民选总统。我的一位前任因病不幸逝世,没能正式成为总统;另一位则因挪用数百万公款遭到弹劾,被迫辞职。再往上追溯,巴西历任国家领导人下场更为凄惨。一位打穿了自己的心脏来结束任期;另一位则流亡巴黎,破产后伤心地死在了酒店房间里;还有一位出人意料地突然辞职,并且喝得酩酊大醉、大发酒疯,然后登上了去欧洲的船。
仅仅是失败,是无法把人逼到这样绝望的境地的。只有一种特别的失败,即满盈的期望被无情的悲剧瞬间浇熄,这样对比鲜明、残酷的失败才会让人如此绝望。而这正是巴西一向擅长的那种失败。
乍看之下,难免令人疑惑不解。巴西人在国外旅行时,常常因为情不自禁地使用最高级形容词来形容我们的国家而被调侃。巴西不论是从面积还是人口来看,都是世界第五大国。在我们比美国本土面积还大的土地上,居住着一亿八千五百万人。巴西是拉丁美洲最大、同时也是超过俄罗斯且紧随意大利之后的全球第九大经济体。作为世界第一大糖、柳橙和咖啡生产国的巴西,不仅是引人注目的农业大国,在工业方面也卓有建树:她业已成为世界前十大飞机与汽车制造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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