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是鲁史官之书,故记事时亦必须迁就一些政治上的利害,如“州公”称“公”者,何休说是欲“由其尊,起其慢,责无礼”,太炎则说那是因政治上的缘故——“周世诸侯多因夏殷旧封,时王未黜其爵,春秋无容施贬也”。又如《春秋》在鲁庄公之世,书涉王室者少。太炎解释日:因“鲁国首抗王命”之故,不能多载,他无深意。又《春秋》记载列国之君,有分正伪,或序其名位者,太炎的解释是“视乎鲁之邦交”而定,不必是孔子特意尊贬。又说:《春秋》记事依于“事权”,而轻“班秩”,“事权若重,则摄卿亦记载”,则《春秋》是深深为现实政治之利害牵绊矣。
综上所言,可获一结论:章太炎晚年对《春秋》经的定论是:孔子继鲁史作《春秋》,但并未有多少改动,也未寄托任何微言大义。吾人若将他早期所主张的“若《春秋》则孔子自作”(《刘子政(左氏)说》中语)与此最后定论相较,则可发现其中的改变是很巨大的。经过与今文家数十年对垒后,其所宣扬的古文经内容,亦相对地改变了。大家都知道太炎是一个古文家,却较少留意他不是一开始就以这样或那样的古文家出现。在与论敌长期缠斗的过程中,他的思想也同时被论敌制约形塑成一个特殊的风貌。
这层深沉复杂的关系,又可以从章太炎与康有为的思想对抗中看出。用“双峰并峙,二水分流”来形容清季康有为与章太炎的并立,诚再恰当不过。若从影响力来看,康、章二人有如并峙之双峰,难分高下;若从思想内容看,则他们分别代表尖锐对抗的今、古文两大阵营,其并立正宛如二水分流;不过,除了“对立”之外,章太炎与康有为之间还有一层颇为复杂的思想关系。
章太炎(1868-1936)比康有为(1858-1927)足足小了十岁,当章氏还是默默无闻的诂经精舍舍生时,康氏声名正如日中天;当时章氏曾草数条驳《伪经考》,虽未成,但隐隐视康为论敌矣。章氏任职《时务报》时期,在思想上一度受到康有为极大的影响,他虽然很快地从这一震荡中平复过来,并处处与康争持,但他后来所写的文字,却时时显露出他暗中与康有为搏斗而又处处陷入康氏的牢结。这里拟举一个例子说明此一现象。
如所周知:清末今文家攻击刘歆的程度至康有为乃臻于顶点,在康氏的《伪经考》中,狂詈刘氏者不下百处之多;这里仅举一条为例:
刘歆作古文以写伪经,创为训诂以易经义,于是以《论语》、《孝经》列六艺,又以伪作之《尔雅》、《小雅》厕孝经家。 自是六经微言大义之学亡,孔子创作教养之文绝,自后汉以来,训诂形声之学遍天下,涂塞学者之耳目,灭没大道……。六经笔削于孔子,礼乐制作于孔子,天下皆孔子之学,孔子之教也,歆思夺之。于《易》,则以为文王作上下篇。于《周官》、《尔雅》,以为周公作。举文王、周公者犹许行之托神农,墨子之托禹,其实为夺孔子之席计,非圣无法……歆作伪经,定《七略》,其罪如此,天下后世,犹甘尊信之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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