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10月,“四人帮”被粉碎,全国人民欣喜若狂,迎来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又一次“解放”。“文革”灾难之深重,“文革”结束之必然,由此可见、可证。“拨乱反正”成为社会的共同话语和行动实践。陈忠实似乎走得更远。1976年春,那篇不该创作的《无畏》以及对生活做出简单判断、谬误判断的几篇小说,使陈忠实陷人极度痛苦。他“尴尬而又羞愧”,但他并不想让人原谅,也不愿被人原谅。错误是一面镜子。在这面镜子前,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表演。特殊历史时期所犯的“难以避免”的错误,不等于不是错误,不等于可以原谅自己。惟其“难以避免”,要从错误中走出,需要付出更多的自省,更多的自我批评。一度,陈忠实因此而萌生了告别政坛、告别文坛,重返学校做一名乡村教师的念头。“我在社会政治领域里的巨大欢欣与写作上的失措形成激烈的冲突。”多年后,陈忠实仍然不忘他那段内心的隐痛,这种痛苦,一直持续到1979年。逃避,不是陈忠实的选择,这不符合他的性格、脾性。也许,“人生为什么而存在”,较之“世界是什么”,是更直接、更迫切的问题。这对于每个生命意识自觉而强烈的人来说尤其如此。对陈忠实更是如此。人,必须明确,他想实现什么以及他相信能够实现什么,也就是把真的可能转化为现实的存在,这才是人的本质、人的目的。在这个意义上,人生即为一抛掷的可能性。文学,而不是其他,是陈忠实命运的抛物线,他把它握紧,坚持不懈地要将可能性转化为现实。他战胜了屈辱,战胜了心灰意冷,战胜了自卑和软弱。“我充分而又清醒地能够对自己的过失做出判断。”与“文革”中的第一次人生大尴尬的“决定性好处”相比,这又一次大尴尬让陈忠实经历了又一次的生命体验,“得按自己的心的所思去说自己的话,去做自己的事。”“不然——便不说,更不做。”冷静与清醒联袂而行。陈忠实一边清理着纷乱的思绪,一边投入到文学的阅读中去。阅读可以在疗伤治病中起到抚慰病患心理、安定情绪的作用,这早已为心理学和临床医学所证明。关羽手持《春秋左传》刮骨疗臂,至今传诵。陆游诗云“读书有味忘身老”,“病需书卷作良药”。陈忠实的阅读,不是“转移”,而是从阅读里寻找答案。他不断拷问自己:“怎样打破极‘左’的文学套路,进入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写作。”答案是反过来,“你要去理解真正的文学,你就要阅读真正的文学。”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的那一套谬论,它的荒谬的逻辑、它的与农民现实生活的相违相背,陈忠实深受其害,与之诀别并不困难。而从文学观念上,与“十七年文学”尤其“文革”中的极“左”文艺思想彻底告别就不是那么简单了。自有阅读能力以来,陈忠实主要接触到的是“十七年文学”。如何评价“十七年文学”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但在“文革”中走向极端的“左”的种种表现和做法,与“十七年文学”显然存在一种内在的关联性。
……
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