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杜诗孕育了我的中国梦
五城何迢迢?迢迢隔河水。
边兵尽东征,城内空荆杞。
思明割怀卫,秀岩西未已。
回略大荒来,崤函盖虚尔。
延州秦北户,关防犹可倚。
焉得一万人,疾驱塞芦子。
岐有薛大夫,旁制山贼起。
近闻昆戎徒,为退三百里。
芦关扼两寇,深意实在此。
谁能叫帝阍,胡行速如鬼。
杜甫《塞芦子》
我的整个中国大陆之旅,其实是从这首杜诗《塞芦子》开始的。
20世纪80年代初期,我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博士,论文题目是《唐代的军事与边防制度》,平时读书便不免留意这方面的材料。有一天,读到杜甫的《塞芦子》,不禁深深为之着迷不已。后来,我不但在博士论文中引用了这首杜诗,来证明那五城对唐代西北的防卫是多么重要,而且我还特地到那五城去走了一趟。
这首《塞芦子》没有收入《唐诗三百首》等通俗的选集中。它并不怎样为人所知。我想许多念中文系的学生,恐怕也没有读过这首诗的。但我觉得,这首诗却很能为杜甫“诗史”的美名,作一个批注。许多时候,他的确是以诗来写史的——以唐诗写他那时代的唐史。所以读唐史的人,反而会很留意他的某些诗作。
比如,这首《塞芦子》便是杜甫评论那五城所写的一首政治诗。当时正是安史之乱的第二年。原本驻守在五城的边兵,都调往东部去应付安史的叛军。他认为这样让五城一带的边防空虚不妥,所以建议在芦子关这个要塞,调派一万人守关。清代杨伦的《杜诗镜铨》,便说这是杜甫“以韵语代奏议”,以诗的形式代替正式的公文奏议,向皇上提意见。
这首诗用了不少时事典故,颇不易懂。如今隔了一千多年,大家恐怕都得翻查杨伦等人的笺注,才能看懂这首诗了。且让我也根据杨伦等人的注,把全诗的意思用现代的白话文再说一次:
五城有多遥远啊?遥远得隔着黄河水。边防的兵士全都调往东向去作战,城内空虚得长满荆棘。叛军将领史思明割舍了怀州和卫州向西前进,另一叛军将领高秀岩也向西不停进发。如果这些叛军趁机往西边的大漠绕个大圈包抄过来,那么所谓潼关以东崤山和函谷之坚固可守,就要落空了。延州本来是陕北的门户,关防还有些可靠。哪里能得到一万人,赶去堵守那里的芦子关以防叛军。长安西边附近的岐山扶风,有薛景仙防守,从旁制止山贼起来闹事。近来听说昆夷、犬戎,也因此退了三百里。芦子关扼制着两寇,其深刻意义就在这里。谁能叫皇上明白,胡人的行动快得像鬼。
诗一开头提到的“五城”,指的是唐代在黄河外所筑的五座军城:丰安城游盛唐
(今宁夏中卫附近)、定远城(今宁夏平罗附近)、西受降城(今内蒙古杭锦后旗乌加河北岸)、中受降城(今内蒙古包头市西北)及东受降城(今内蒙古托克托以南)。这五城首尾相应,形成一条长达一千多公里的防线,防止突厥和吐蕃的侵扰。
其实,据古今中外学者所作的年谱和考证,杜甫本人是从未到过这五城的,难得他却对五城的防卫和时局,有那么深的认识。安史乱起,玄宗往南奔蜀避难。他的儿子肃宗则往北逃到灵武(今宁夏灵武附近)即皇帝位。当年的灵武正好位于五城中的第一城丰安城和第二城定远城的中间。杜甫原想到灵武拜见皇上的,不料中途却被叛军捉拿,送往沦陷的长安。他大约便是在这时写下这首《塞芦子》诗的。等他逃出长安时,肃宗已南迁到长安以西约一百五十公里的凤翔(今陕西凤翔)。杜甫就在那儿“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凤翔离五城当中的丰安算最近的了,但也还有一段距离,至少还得走上五百公里的路。难怪杜甫要问,“五城何迢迢”啊。
至于远在今内蒙古的三受降城,唐代诗人当中似乎只有李益到过。他的《夜上受降城闻笛》收在《唐诗三百首》中。小学生大概都读过:“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第一句形容回乐峰前的“沙似雪”,可见唐代士兵戍边的场景是如何黄沙满天。
《塞芦子》中提到的这五城,看来是那么的遥远,连杜甫本人都没到过,而且还在咏叹“何迢迢”。于是,这五城在我的想象中慢慢变成了一种诱惑。虽然我知道这五城其实早已不存在,早已埋在黄河外的沙漠中了,但我想我还是可以沿着五城的火车路线去走一回吧。
当然,我少年时就很想浪游整个中国。可是少年的梦像轻烟一样,很模糊的,是没有任何旅行路线图的。一直到我在研究所读了《塞芦子》这首杜诗后,我的中国梦才变得清晰起来,才算第一次有了一条真正的旅行路线:我要乘坐火车走完这杜甫五城的全程。我要从现代的兰州出发,顺着黄河的流向往北,经过中卫、银川、平罗、五原和包头,一直走到呼和浩特,去感受那“五城何迢迢”的滋味。这条铁路线,几乎全都建在黄河外的沙漠上,就像杜诗所说的“迢迢隔河水”。全程约一千两百公里,坐火车大约要二十一个小时。结果,我花了两天才走完,中途还在银川停留了一晚。这五城可见是多“迢迢”啊!
这首杜诗孕育了我的中国之旅。我后来越走越远,去的地方越来越多,前后进出中国大陆九次之多。如今回想起来,我还真有些不能相信,我曾经乘火车、挤巴士,在那辽阔的大地上走了超过四万八千多公里的路,走完了几乎整个中国。
第二章 欲往城南望城北
曲江
那么多唐代诗人在长安(今古都西安)生活过,做官或者四处干谒求功名。他们有的最终发达了,如高适;有的到老还是贫苦,如杜甫。他们写过那么多咏叹长安景物的名诗。这些诗合起来,真可以作为我在西安的“向导”了。至少,每到一处,总会让人想起一首唐诗来。
比如,我常觉得,杜甫的诗就是很好的西安“导游诗”了。那年秋天,我从广州乘坐第272次直快车,在火车上度过了两天两夜,来到了西安。我第一个去寻访的地方,便是杜诗常提到的曲江。杜甫写过好几首咏曲江的诗,如《曲江三章》、《九日曲江》等等,但最有名的,恐怕还是那首收入《唐诗三百首》的《丽人行》了: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
这“水边”,指的便是长安东南方的曲江池边(今西安大雁塔东南方)。三月三日是古代的上巳节。古人在这一天到水边游宴采兰,驱除不祥。这首诗写杨贵妃的族兄杨国忠和他的三个妹妹,在这一天到曲江池边游宴作乐的骄态。他们所吃的,很有些中亚风味,也很能反映唐代“胡化”之深,竟是骆驼峰肉,用翡翠锅子烹煮的,以及素白之鱼,用水晶盘子盛着的:
紫驼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盘行素鳞。
可是,据杜甫说,他们对着驼峰素鳞那样的美味,竟握着犀牛角做的筷子迟迟不夹菜,吃腻了:
犀箸厌饫久未下。
杜甫写诗,常让人有身历其境的感觉,所以我说他是个很好的“向导”,好像他就在旁亲眼见到这些美味似的。他连杨家兄妹用什么锅子,用什么盘子,用什么筷子,都交代得清清楚楚。
然而,我去了曲江一趟回来,觉得这首《丽人行》还隐隐让人感觉到长安城范围之大。杜甫是个很细心的诗人。他当然知道唐代的宫殿位于城北的龙首原(今西安火车站以北的龙首村一带),而曲江却在城南(今大雁塔东南),两地其实隔得很远的,约有十公里之遥。所以,他写宫中的太监和御厨给杨家兄妹送来山珍海味时,就有下面两句精确的描写:
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
十公里的距离,当然得骑马送菜了,而且还得出动快马(.“飞鞚”), “络绎”而来,可以想见唐代长安城南北之遥了。
杜甫本人在长安困居了十年,生活潦倒,是骑驴的。他在《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说自己“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我在西安时,倒喜欢骑着一辆租来的旧脚踏车四处闲荡,去细细体会杜甫和其他唐代诗人,在他们诗中所呈现的长安城之大。
当年我住在西安北部火车站对面的解放饭店。从我住的饭店五楼长窗,可以见到火车站雄伟的建筑。火车站屋顶上正脊左右两边的那一对鸱尾,最令我感兴趣了。有些学者说,鸱尾其实是取一种海鱼尾巴的形象。它旁边那弧形的条状物,刻的便是鱼鳍。但在我看来,鸱尾更像是一头勇猛老鹰的整个头部,倒转竖立在正脊上。唐代或仿唐建筑的正脊上,都有这对鸱尾。这火车站远远看去,确有些盛唐气象。它的建筑格局,正有几分像山西五台山那座著名的唐代佛光寺东大殿。
我就在饭店的小卖部,租了一辆脚踏车,沿着一条又长又宽又直的大道,骑到东南部的曲江遗址。全程约八公里,我骑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唐代宫殿的位置,比今天的解放饭店和火车站一带还要北,约偏东北两公里。当年,宫中来人骑马给杨家兄妹送菜,得骑上约十公里的路。菜送到时,恐怕早都凉了。杜甫骑驴,看来比我骑脚踏车还要慢。
《丽人行》是杜甫在公元753男13年写的。公元755年,安史之乱爆发了。杨贵妃、杨国忠和那杨家三姐妹,全都在长安附近的马嵬驿被杀。杜甫被困在沦陷的长安。过了两年,公元757年,又一个春天,他偷偷地跑回曲江去, “春日潜行曲江曲”,写下一首哀曲江的名诗《哀江头》(也收在《唐诗三百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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