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童男子闻到的香水
《红玫瑰与白玫瑰》中振保在巴黎读书时还是个童男子,是个本分又性感的童男子,那样子仿佛是照着赵文煊来写的,这部电影亦是赵文煊和陈冲主演。振保头一次在巴黎接触妓女,张爱玲写道:“外国人往往比中国人身上多着点气味,这女人自己老是不放心,他看见她有意无意地拾起手臂来,偏过头去闻了一闻,衣服上,胳肢窝里喷了香水,贱价的香水与狐臭与汗酸味混合了,是使人不能忘记的异味。”
这贱价香水气味振保酷爱,张爱玲也喜欢,她的嗅觉就是异于常人,曾经如此坦言:“不知为什么,颜色与气味常常使我快乐。”所以,张爱玲常常入了迷似地描写气味,她沉迷于“雾的轻微的霉气、雨打湿的灰尘、葱蒜、廉价的香水”,“用汽油擦洗衣服,满房间都是清刚明亮的气息”,“牛奶烧糊了,火柴烧黑了,那焦香让我闻见了就觉得饿”。她是如此俗气,烧焦的牛奶、廉价的香水,她统统喜欢。生活在“赤刮刺新的”老上海,迷恋于烟花红尘,又如何能少得了香水?香水气味一直在她领袖间袅袅四散,她笔下烟视媚行的女子,就宛若一款款或浓或淡的香水——《十八春》里的曼桢,是装在水晶瓶里的名贵香水,美丽而易逝。《金锁记》中的七巧,是劣质香水,机缘巧合地装在水晶瓶中,气味依然刺鼻。《倾城之恋》中的自流苏,是高档香水,却被随便装在玻璃瓶中,丢弃一角。还好,一个懂香水的男人发现了她,怜香惜玉地收藏起来。
女人的一生,其实就如同一瓶香水,越有味道的女人,越是幽香久远,比如爱香水的张爱玲,到如今依旧沉香袅袅,不绝如缕,像一瓶不易挥发的香水——她不但喜欢香水,也爱送人香水。海外头号“张迷”水晶曾在《夜访张爱玲》中说:“访谈从晚上七点半直到凌晨三点,涉及张氏的创作及在文学史上的评价,让我们看到了她逸兴遄飞、笑容可掬的神态。她早已准备好一份礼物,因为知道我去年订婚了,特地去购买了一瓶八盎司重的香水,送给我的未婚妻。这使我非常惶愧,因为来得匆‘瞧,没有特别预备什么东西送给她。”另一位陈少聪,1969年秋在加州犬学附设的中国研究所语言部门供职,有章做张爱玲的助手,和张的办公室只隔一层薄薄的木板,呼吸之声相闻,却从不来往。一次偶然得知张爱玲患了感冒,便悄悄买了中药放在她寓所门口。次日他来上班,桌上放着一张张爱玲的留言条,写着“谢谢”二字,纸上压着一小瓶香奈儿5号香水——香水在这里,让我们看到张爱玲温暖、温情的一面。
当然,对香水久久难以释怀的,还是那个童男子振保,即便这香水是贱价的,与狐臭混合的,亦使他终生难忘——像所有青春年少的童男子一样,事隔多年之后,他仍然能在香水氛围中抵达肉体欢乐的巅峰——那种高潮,只因香水,无关情欲。
2.黪桃花赛璐璐梳子
“心心放下了桃花赛璐璐梳子,掉过身来,倚在脸盆边上,垂着头,向姚太太笑着。”——这是《琉璃瓦》中的一个场景,张爱玲在这里写到一把漂亮的赛璐璐梳子,她出现在心心手中,有点李清照的感觉: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张爱玲应该喜欢沉香木梳,不过赛璐璐梳子出现在老上海,亦是时髦物品。心心家姊妹多,不可能请梳头娘姨,张爱玲小时候应该有,否则像她曾外祖母李菊耦那么复杂的发式,自己不可能梳成。包括她母亲和姑姑的爱司头,得有专门的娘姨来打理。据说蒋介石第一任夫人毛福梅从奉化来上海,蒋就专门为她请了个苏州梳头娘姨。就像扬州出的搓澡工是最好的一样,苏州的梳头娘姨也是史上第一。别看人家是梳头女,可也是见过大世面的,看到毛福梅发式土气,立马就给她梳了一个上海滩最洋气的,毛福梅很开心,就长期雇了她。那个名妓赛金花,光梳头娘姨就雇了两个,没有两个真不行——张爱玲说“三绺梳头,两截穿衣”,那种发式形似凤凰头,两个娘姨也要手忙脚乱。上海当年的梳头娘姨已是三百六十行之一,地位比女佣高,薪水自然也高,因为这活有技术含量,一般女佣做不了。很多梳头娘姨兼做绞面,北方话称“开脸”,就是拿一根细红绳绞掉姑娘脸上的毫毛,让她净面出嫁。同时她们还兼卖蕾丝流苏、胭脂花粉,因为婚嫁之女也需要这些小零碎,所以梳头娘姨又被称为”流苏喜娘”。
桃花赛璐璐梳子当时在上海滩很流行,不全是桃花,也有梅花、牡丹或月季,梳头娘姨们最爱用它,因为鲜艳而喜气。每位娘姨大大小小的梳子有很多把,先将太太小姐的发髻拆散,用大木梳梳通,再用细齿篦子篦。接下来大大小小的桃花赛璐璐梳子就派上用场,细齿的、短齿的,梳上很多遍,搽上从三马路戴春林买来的桂花头油。鬓角刷上一点刨花水,就相当于现在的打摩丝。要是横爱司或竖爱司,那就更得花工夫。怕太太发急,能说会道的梳头娘姨顺带说点花边八卦新闻供太太消遣:“凯司令”栗子蛋糕上柜了;宋家太太在麻将桌上连和三局,手兴得不得了——张爱玲这时候就是边上的观众,惊羡万分地看着母亲头上发生的一切。她后来经常写到梳子,“在早晨,村子里的人都挤在他家门口看新娘子。金花装扮好了坐在那里,由一拿挑选出的全福太太在旁边替她梳头、搽粉抹胭脂。”这是《秩歌》里的乡下,乡下新良也讲究梳头。“西班牙是个穷地方,初发现美洲殖民地的时候大阔过一阵,阔得‘荒唐闪烁’,一船一船的金银宝贝往家里运。很快地又败落下来,过往的华美只留下一点累赘的回忆,女人头上披的黑蕾丝纱,头发上插的玳瑁嵌宝梳子”,这是外国的城堡,女人照样也爱梳子,而且还是玳瑁嵌宝梳子。
其实,无论是中园的乡村还是外国的城堡,无论是老上海的桃花赛璐璐梳子还是现在的谭木匠精品梳子,凡爱美的女人,都会爱上一把漂亮的小梳子。
3.八岁梳的爱司头
上海人似乎喜欢拿头说事,挂在嘴边上的话就是搞花头,玩噱头——论是搞花头还是玩噱头,这个“花”字花的不是手, “噱”字噱的不是而是头,肯定也是有来头。比如张爱玲,她对头就颇有讲究,否则不会着母亲在梳头,就仿佛等不及自己长大,急吼吼地赌咒发誓:我八岁要爱司头,十岁要穿高跟鞋……
在童年的张爱玲看来,母亲、姑姑那一拨姐妹淘里,最优美、最有风的女人,都是梳着爱司头的:华美的旗袍装、优雅的爱司头、闪闪发亮大耳环、滴滴答答一路响过来的高跟鞋,女人的玲珑身段、霓裳鬓影一口红吻痕印在心头,深艳而寒冽、繁茂而荒凉——这是小爱玲对女人最迷痴、最癫狂的想象,近在身旁的母亲成了她的参照物与描摹本。张爱玲一向与母亲疏离大过亲近,偶尔握到她的手,“带有生疏的刺激性”,甚至远不及姑姑,姑姑的家于她还有“天长地久的感觉”。但是感觉归感觉,她无法敌得过母亲头上的爱司头与脚上的高跟鞋,一脉华丽缘伴随她,如一根豆芽,在阴暗霉绿的老房子里歪歪扭扭长大,长到可以梳爱司头的八岁,丑陋的茧蛾一朝咬破茧壳,化身优雅的蝴蝶翩翩起舞——所以在张爱玲笔下,从来不乏梳爱司头的女人,从《沉香屑》中的丽笙,到《十八春》中的曼璐,梳爱司头的女人,才是风情万种的海派女人。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是老上海花季,上至社交场合的名媛女星,下至阁楼弄堂的保姆娘姨,凡女子都要留发髻。发髻的式样一般分桃子髻或如意髻,其中如意髻就被称为爱司头。此发式看似简单,做功却颇不容易,要有一定的耐心、细心和一份精心。生活节奏的加快、闲情逸致的退减导致爱司头失传——历史的点点滴滴就在人们歌舞升平或粗枝大叶的生活细节中。现在人们提起张爱玲时代的老上海,就宛若一朵缓缓绽放的海上花,摇曳的旗袍,昏黄的汽灯,一尘不染的高跟鞋,一丝不苟的爱司头,欲藏还露的渴望,欲说还休的情感,一张褪色的月份牌,一张泛黄的老唱片——李泉的歌仿佛就是为这一幕倾城之恋配曲:“黄包车寂静的穿过,/亨得利表店隐约的算盘声,/滴答着时光的价钱。/弹落掉老刀牌香烟的灰烬,/丁香楼已换了佳人,/再没人梳起时髦的爱司头,/再没人带她去百乐门。/花花大世界,/惊起多少鸳鸯蝴蝶,乌鸦麻雀,/灯火阑珊夜,/掠过多少金粉银光,啼笑风月……”
据说爱司头源于日本,标准的写法应该是S头,将秀发用发夹固定成S状,有横S竖S之分,再配以旗袍或和服、高跟鞋或木拖屐,从缤纷樱花下或长长弄堂里逶迤而过,这份美有点惊心动魄,至今缅怀起来,仍仿佛在月夜诵读俳句,或者坐在春光里欣赏一册浮世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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