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画魂林风眠
在许多灰暗艰难的日子里,林先生的画曾无边地温柔并照亮如我这样许多当年年轻的美术青年,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的画展在上海老美术馆展出时予我们的冲动之剧烈,至今思之,仍然难以平复。他在中国古老的宣纸上打开了一条亘古所未见的丹青之路,妙合中西,变化古今,通汇文野,宗贯南北,成新面目,立新体系,
足称开一代风气的宗师
文章憎命达,丹青亦如是 林先生一生坎坷,难以尽述。文革之始,万家墨面,先生曾在上海南昌路的寓所,于漆黑的深夜,亲手将历年的精作撕为碎片,置于抽水马桶中弃毁付之污流,使后人再也难以梦见。
他和刘海粟先生的住处都靠近从前的法国公园,那时我因之常在那一带呆逛,就曾见林先生一袭旧装,挎一个瘪瘪的提包,踽踽独行在冷寂的街沿,像一头受伤悄然的鹿,惊恐分明漫出眸子,然而我并不敢上前跟他交应,只好把藏在心底的话默默吞咽下去……
草圣林散之先生
一九九七年秋天,我在上海筹划了一场纪念林散之先生百年诞辰的“草圣书画精粹大展”,并主持了以之为题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一时少长成集,颇得学界关注。我在为散翁编的集子所作的中尝谓:“我们应该感谢一百年前的历史,它终于将林散之先生送至多难的中国。”在国家、民族多难兴邦之中,也造就了他一代书家的“多难兴书”了。
为了这次大展,我还特意创作了一幅四尺整张的草圣造像,张于序言之侧,竟也得到许多谬赞,此之所刊,却是另作的小品。散翁出生江浦,主要活动于南京,正是我幼时生活过的地方。老人家势若游龙的草书,仿佛城下的长江之水,飞动流转,有永不止息的生命,百世难灭,非时下以书字敛钱敛名者可以望其项背耳。我的朋友韩瀚、田原正是当年发现并推举散翁的有功之臣,那次的研讨会,我也终于几乎神奇地找到了星散南北的他们。散翁有知,当亦开怀吧。他之绝笔之书是“生天成佛”四字,恰与弘一法师的“悲欣交集”前后交映,不正是一种必然的巧合吗?
天风拂草,散翁长存。
两个黄水玉
某岁夏,黄永玉先生由香港经广州来上海,携荔枝数筐,虽被罚超重费捌佰元,心犹乐之。余与妻女朋辈大啖之余大赞先生,为他戴许多大小高帽,彼雀跃如小儿,满脸灿烂胜七月阳光。适有某刊编辑倩余为先生写像,遂画《黄公贩荔图》应之,先生见后大加谬赏,并索之欲张挂京华新居万荷堂上,殊不知原作甚小,无可如也,余亦允另作稍大者奉焉。然数询之下总以不佳而未果,公遂诬我,与诸生曰谢胡子照相机内定无菲林云云。余固苍黄奔走之徒,于彼等诬嘲声中真未能就也。越年之冬,忽得纽约《世界日报》之邀,召余参加人物画四人联展,特以黄公自撰特长自传小说为题作此图,或可一证吾照相机内原来也是有菲林者也!盖此公自云此一本《无愁河的浪荡汉子》,从天开混沌起至三十万字处,方写及他五岁光屁股在澡盆中嬉耍耳,你说口罗嗦也不!倒像是他老人家身化为二相对狂说者。因系山歌四句云:
无愁河畔旧话多,
三十万言犹开说:
问渠哪得长如许,
两个黄公相对啰。
楚辞家文怀沙先生
文怀沙丈是一位当代的楚辞大家,自谓四十八公岁,按非“公岁”算就是九十六岁的高龄寿翁了。然而他从不言老,记得二十年前,我们一帮后生家跟丁玲先生直呼他为“沙沙”,他也快活如神仙,精气神远远超过年轻人;凡有他在,欢乐就在,还时时把学问弄得很明白精简地抖给大家,真是有许多快乐的时光足以怀想。
有一年在南通,风雅的郡守请我们好些人吃饭,座中大多名人豪俊,香港的电影制片人珠珠女史亦在。席间,文翁只顾跟也是健谈的女史调笑,并不认真饮酒吃菜。稍瞬,上来一道清炒鳝丝,那油还滚,他大概也忽觉冷落了四座,遂大声道:“这道南方名菜,定要趁热撒上胡椒粉方佳。”顺手撒去,却见错撒了满盘的牙签。翁自知失手,急自解嘲日:“吾戴眼镜,四只眼目力差矣……”话未及完,我旁边的相声大师侯宝林但说:“文先生坐在漂亮女士身旁,浑身就都是眼睛了!”一时举座灿然,文翁亦掀髯而笑也。后来我在一个专栏中记述其事,还画了一张插图,题目:“骚学大师,浑身是眼。”文翁见了非但不恼,还向我索求那画的原稿,真教我开心。
今年年初,上海浦东新区请他讲学,我约了画家刘旦宅兄陪他前往,恰室外豪雨,他高台宏论,声音压过雨声,足足侃了三个小时,台下掌声笑声不绝,亦快事耳。
为我书扇的张充和先生
对于前辈张充和先生,我是心仪已久的。这些年我到美国去开过几次展览会,却总也无缘相见。客居旧金山的友人孙天申母女和她们的房东、人类学家琳蒂都是昆剧票友,因之也和一辈子沉迷此道的充和先生很相熟,我便通过他们求得她的一件墨宝,以正楷小字书于金笺上,笔力醇和,那修养气度是我辈学不来的,所以我十分宝爱,可惜终不能当面向她致谢。
去年秋天,先生应中国现代文学馆舒乙兄和苏州市图书馆之邀,返国来展览她的书画,结束后在上海天申女士家小住,我便得以拜见。虽然九十二岁高龄,娇娇小小的她却十分清健,说起她的学问,她自谓“一是消化不良,二是随地吐痰”,带老家安徽的口音,亦幽默可人。我送了一张水墨小品给她,又和妻、女一同到南京路的夏面馆陪她用膳,走到路口,她忽然收起手杖快跑起来,对拙荆得意地说,你看我跑得快吧!真是乐坏了大家。临行前我又约了朋友去送别,带了一柄素色团扇请她题字,她只好把已收入行囊的笔墨印章翻将出来,那极小的砚台,不过一朵胡姬花般大小,她点点几滴清水,命我用半截古明墨正磨三十下,反磨三十下,法度严谨得很。书出的两行是她自己的诗句:“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依然温文儒雅,疏朗有致,用印也十分考究,我又得了宝贝。
钢琴兄弟孔祥东
少时,由于未必众所周知的原因,倒是跟马虚若先生学过一阵子钢琴,先生爱我,我不上心,至今只能偶或在黑白键上作狗熊之舞了,事常怅然甚甚。然而我却有几位善琴的友人,陈钢、杨思胜、孔祥东等皆是之也。
孔祥东是颇有一股子狂热劲的钢琴家,人称“钢琴王子”,与我相交久矣。对于这位小老弟,我喜欢他的手指,喜欢他的眼睛,喜欢他的头发,也喜欢他的狂劲真挚。此四者交合铿锵翻飞宛转,那琴就可听、可感、可看,实舒我顽心、开我愚钝了。有一回酒后,他延我至沪上西区的琴房,在七尺之琴上,为我一人高奏《黄河》,我的醉眼穿过他年轻厚实如墙的背脊,真的看到发自太古洪荒的咆哮,华夏的巨龙慷慨激越,有伟大有飞动有艰辛万状有万世不灭,却一齐都从其指间奔出,流入我的心田血管。琴上端有一画,油彩斑斓地火喷薄,此刻亦仿佛生动起来,后来我方知晓,那却是祥东自己的手笔,怪不得生出一股奇气啊!令我感佩,自叹弗如。前年,祥东为志念他的恩师钢琴教育家范大雷先生逝世十周年祭,特举办大型钢琴演奏会,以灼热的琴声表达心曲,那晚真也激出许多纯真的泪水,直如大雷感天动地也,我遂为书“琴祭”二字,并为“东东”灯下写像。
刘师母夏伊乔
夏伊乔先生是刘海栗翁的夫人,多少年来我也是含一种莫名的温馨称她为师母,并无需冠一个刘字。现而今,可以呼一声亲切的“师母”的人所剩无几了。虽然我从来没有进过刘大师的上海美专,他却是在下引以为师长的一位前辈,他晚岁的十几年中,我得到他们夫妇的许多教诲和厚爱,真算是一件幸事。
海翁是一位历史无法绕过的人物,他之一生的壮丽宏肆亦令我羡慕景仰,做他的太太可是不太好办的事了。伊乔师母却硬是天天然然、大大方方、温温婉婉、坚坚强强、坦坦荡荡、不卑不亢地熬到并典范到如今,实在也是一件可圈可点、可歌可颂的奇事。许多人生大快事、大磨难在她的手上都美而无痕地经过了,时光竟也来到了她这几日的九十大寿。她在一九四四年与刘师结为连理,前几日在看过她的九十画展(与刘师遗作合展)后又吃过她老人家赏的寿酒,酒入唇,泪涌心,那晚我趁醉意为老人家豪唱上寿,俚词日:“百年华夏不腐身,赖有女神筑铁城。今日欣逢九十寿,艺坛双美向日生!”
……
展开
——刘海粟(著名中国画家)
谢君作画十分洒脱自由,颇若毕加索之谓游戏,这是很高的境界。
——刘抗(新加坡著名画家)
春彦为文如话家常,亲切入味,纸短情长。
——冯其庸(著名学者)
水墨生涯,感情磁场。
——黄永玉(著名艺术家)
春彦的新文人画正是在“逸笔草草”自在创作上继承了传统,方有一“新”字可言。春彦画中的形、线、色及其组合只服从一个目的:自由的审美。读者可以从中读到一个刚正而不失深情,幽默而绝不浮滑,阅尽沧桑而不失赤子之心,才气学力兼备的艺术家。所以在春彦特定的疏淡的形式背后,时时可以感受到一种真切的期待。春彦为文为画,一半是天才,一半是鬼才。
——毛时安(著名文艺评论家)
其人其艺鹤立鸡群,或日举群之驼耳,精明者中独显重义之节,迂阔者中彰灵动之功,其画,参西洋画法绘中国人物山水,传乡土情趣中华文化;其书,左右开弓,遵循规矩却个性恣肆,整个一个后现代;其诗,时而村言俗俚,令人解颐。
——苏叔阳(著名作家)
谢春彦的这些画,是他文化意识、文学素养、人生感悟的综合显露,极有品嚼的余地。
——余秋雨(著名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