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0月6日将是中捷两国建交60周年。60年前的9月,也就是两国正在筹备建交、设馆等事宜之际,我国派往捷克斯洛伐克的第一批留学生,抵达了布拉格。能够列身其中,我深感荣幸。以下几则回忆可算做是对那个历史时刻的一种纪念。
负笈西游
1950年9月,一列火车从北京前门车站出发拖着浓烟向北匆匆驶去……
车上有25名兴奋而又略显不安的青年学生。他们是北大、清华、师大、燕京、南开等学校的应届毕业生或大三的学生,目的地是经过莫斯科到波兰、捷克、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的首都的大学去学习语言。这是各国领导人同中国领导人约定互派的第一批留学生,以期学成后各有关国家领导人和我国领导人可以不必借助俄语直接进行交流(此前已派有大批学生赴苏联学习)。最初调集的人数还多些,约三十多人,经简单的中英文测验后选定25人,分成五组,每组四男一女,然后宣布各去哪个国家。我有幸被分到去捷克的小组,不过当时大家对于去哪个国家是无所谓的,一是因为服从分配的观念极强,二是因为对这些国家确实是一无所知,毫不了解。记得教育部对这批学生很重视,在行前办了学习班,请外交部的伍修权讲述苏联东欧形势,调查部的同志讲解保密常识,阎宝航介绍涉外礼仪和西餐的吃法,并联系实际安排我们吃了顿西餐。青年团领导人冯文彬、廖承志、荣高棠等集体或分别接见谈话,但是没有人介绍在捷克、匈牙利这样的国家里是否都有自己的民族语言,还是就使用某种通用语言。教育部对外司的领导也表示这次派遣工作是摸索经验,要求我们出去后把外边的学习条件和今后哪些学科可以派人去学习等情况报告回来,以供今后派遣参考。物质方面男同学每人做了一件呢大衣,一套黑呢中山装,两套布中山装,加上内衣等各种日用品每人装了一只大帆布箱,还挺沉的。就这样出发了。
1950年的铁路交通比现在要差很多。北京到布拉格走了十几天。时间太久印象已模糊了,记得在山海关车站曾从拥在车厢门口的小贩手中买了两串酱鸡杂,吃得很香。火车北行至沈阳等大城市时我只是在站台上走走或跑到出口处远远地张望一眼站前广场。初次出远门不敢乱跑动,直到哈尔滨才算是第一次出站。建国之初,国家的外汇不富裕,不能供我们在横穿西伯利亚时完全到餐车上用餐,要在哈尔滨备足从边境到莫斯科约七天的主副食。列车上有水,偶尔去餐车叫一份汤的钱还是有的。于是我们25人进人哈尔滨市以小组为单位分头进行采购。那时哈尔滨好像只有一条商业街。街上的秋林公司是一座俄式建筑,店内商品还算丰富。售货员介绍了一种面包,类似法国面包棍但又粗又沉。她还推荐了一种肉肠,色泽紫红,类似现在的哈尔滨红肠,但很粗,同我们买的面包差不多粗,也很长,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两种食品看起来都很结实。十几天绝对坏不了,必要时似乎还可以防身。粮草齐备,可以走了。
出境前的最后一站是满洲里。外办的同志帮我们安排食宿。满洲里现在很漂亮,当时还很荒凉。走出住处极目远眺,看不到几座建筑。天边有些树。真的是“野旷天低树”。当地少蔬菜,可能因为木耳是土特产也便于存放,几顿饭炒的烧的拌的都是木耳。不过,号称“外办”其实只有几位工作人员,条件又很差,突然接待这么一群过客实在是难为他们了。住的房间是木板建筑,缝隙间可以观察外面的景色。9月的满洲里白昼很长,晚上九点时还天光大亮着。第一次到高纬度地区觉得很新奇。等刚刚入睡,外边又有酒醉的俄国人边唱边驾着马车奔跑。起床后屋外空气很新鲜。我们在等待过境。从我国边界到苏联边界之间有一片开阔地需要换乘过境火车。这是一种窄轨的小火车,只有几节车厢,行程也只有二十来分钟。我们搬着行李上了火车,行至中间车速减得很慢,有一些苏联同志跳上车来,然后停车办理边防海关检疫等手续。苏联边境上对文字的东西查得最严。我们根据有经验的同志的提醒,早已精简了所有书报。但还是有人带了本苏联出版的中文版《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结果还是进行亍认真检查并最后扣了下来,言明日后归还。手续办完后就到了苏联边境小镇奥特波尔。虽然是一线之隔,人和建筑已是异国风情。这时才确切地感觉到我们已经离开了祖国。旋踵南眺,远远的,远远的那边是我们的故乡。唐人说近乡情更怯,那么去国离乡呢?真是心中五味杂陈不胜忐忑。在奥特波尔我们登上了苏联列车。第一次乘坐四人一间包厢的车,真舒服。由此一路向西直奔莫斯科。25个青年一起旅行毫不寂寞,说说笑笑打打桥牌很快就到了。在莫斯科,我国驻苏使馆文化参赞戈宝权接见了我们并安排了下一段行程,从此我们五个小组就分道扬镳,各奔自己的目的地。
从莫斯科到华沙、布加勒斯特和索非亚有火车直达。去布达佩斯和布拉格的同学还要结伴旅行两天,到苏捷边境的乔普换车。那是一辆列车的不同车厢。他们乘的车厢将径直开到匈牙利首都,我们则还要在斯洛伐克某地再换一次车才能登上去布拉格的火车。我们的这段行程是令人难忘的。其所以难忘,作为一个小组第一次单独行动固然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因为这一段路颇具冒险色彩。
从北京出发,一路上前方是什么站,何时到站,几分钟后开车都很清楚,不明白的地方还可以问,每节车厢都有乘务员,他们还有一个小房间,和我们现在的列车差不多。但我们在乔普一上车就有些发蒙。理论上也有乘务员,但不容易找到。这时语言不通的问题更突显出来。我们五个人虽然都会点英文,但水平较高的只有两人,他们还略通俄语,另一人曾学过点德语,而当时捷克边远地区的普通百姓不太会外文。要想交流就要这三种语言齐上外加手脚并用。因此问乘务员去布拉格应该在何时下车换乘,他也无法说清,经过双方努力才闹明白他的意思是到时候他会叫我们。列车沿着捷匈边界向西行进。一路走来习惯于窗外无垠的田野和茂密的森林,这里国家间的距离较小,在车厢里,向右看是斯洛伐克,向左看已是匈牙利,后面才刚刚离开乌克兰,是很新奇的感觉。没有经过很长时间,突然得到通知说快下车,已经到了换乘的地方,列车还要继续前行驶向别的城市,在此停留的时间很短。于是拎着大箱小包又赶紧跳下车去。说跳,是因为这个车站没有月台,要顺着车门扶梯跳到地面。这里好像还是个铁路交通枢纽,眼前身后有许多条轨道。哪里是我们应该候车的地方?问题严重了。车站倒是有广播喇叭,但传出的声音伴有多重回音,像机关枪似的单调快速,毫无抑扬顿挫和节奏,心想,要去学的语言竟是这个样子,不觉有些怅然。出国前有关领导和有经验的同志曾告诉我们,苏联是老大哥,对中国很友好,但是,经过残酷的世界大战,人们警惕性很高,有时表现得比较严肃。一路上体会确实如此。在大城市和边境敏感地区尤甚,有点像“文革”时期老外在街上遇见我们一样。现在到了捷克怎么办?在这个边远地区人们能够帮助我们吗?
这里的捷克人和斯洛伐克人跟苏联老大哥不一样,他们看到这五个狼狈的青年,猜出我们必有困难,于是主动走来探询。但是语言不通。有人注意到男同学穿的中山装,大声问,“毛泽东?”啊,找到了共同语言。经过一番指手画脚,人们指引我们带着行李在一条铁轨旁站定,并指了指手表提示我们什么时候车要到达。果然,车来了。我们慌忙攀上这节开往布拉格的车厢。一路上车站很多,每站都有人上下。也不断有人过来试图攀谈。语言虽不通但细心的人还是看出我们已经有大半天时间没有吃饭了,并且身上只有几个卢布,捷克克朗则是分文皆无。过了一会儿,有五个人每人手托着个长方的小纸盘,送到我们的面前,上有煮的捷克对肠,一些芥末酱和两片面包。挨过饿的人都能体会到我们当时的心情。他们还带来几纸杯啤酒。因为这是酒所以婉言谢绝了。后来才知道,在捷克,啤酒只是一种佐餐的饮料,不同于我们概念中的酒。一晃,60年过去了。流逝的光阴冲淡了对诸多往事的记忆,但这些素昧平生的热心人却不时浮现在眼前。您现在到捷克去也还会经常遇到这样的好人。后来虽经常有机会品尝对肠,但味道总没有当年那样浓香。一路上本来有许多异国风光和秀丽的景色应该记载,可惜本人格调略低,只记得口腹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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