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黄州待了五个年头,基本脱离政治,天天流连于山水之间,过从的也多是山夫野老,这倒为他的文艺创作提供了机遇。这是他一生著述活动的巅峰时期,留下了大量为后人传颂的诗词歌赋。他在一个地名东坡的小山上盖了住房,并且开始使用东坡居士的名号,从此苏东坡三个字辉耀中国文学史的天空,光芒四射,千年不减。
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被调往汝州,还是团练副使。全家二十余口,还没到目的地,盘缠就已经不济了。因为曾在常州置办了一点田产,苏轼打了个报告,要求准许他全家在常州暂住一段时间。神宗本不想把苏轼整得太狼狈,曾经数次想起用他,但总是被当道的大臣所阻格。这次调苏轼去汝州也是为了过渡一下,便于今后再行异动。神宗在手札上写下了这样的批语:“苏轼黜居思咎,阅岁滋深,人才实难,不忍终弃。”他想让苏轼主持修史的工作,宰相王琏“面有难色”。这些年苏轼名气越来越大,朝中敌视他的人不惟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神宗知道其中原委,但也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他暂居常州的请求。
去常州的路上,经过南京,苏轼专程去看望了王安石。早年两人虽然政见不合,但并未翻脸。后来在乌台诗案中,王安石还上表营救过自己,现在王已经下野多年,去看望他也没有攀附之嫌了。由于彼此都是政治上失意之人,许多观点变得接近起来。《宋史》中特别记录了两人之间的一段谈话,很有点意思。
(苏轼)日:“大兵大狱,汉、唐灭亡之兆。祖宗以仁厚治天下,正欲革此。今西方用兵,连年不解,东南数起大狱,公独无一言以救之乎?”安石日:“二事皆惠卿启之(指用兵和兴狱两件事都是吕惠卿搞起来的),安石在外,安敢言?”轼日:“在朝则言,在外则不言,事君之常礼耳,上所以待公者非常礼,公所以待上者,岂可以常礼乎?”安石厉声日:“安石须说。”又日:“出在安石口,入在子瞻耳。”又日:“人须是知行一不义,杀一无辜,得天下弗为。乃可。”轼戏日:“今之君子,争减半年磨勘(官员考核升迁的制度,任职满三年可获一次机会),虽杀人亦为之。”安石笑而不言。苏轼知道王安石是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便从这点入手挑动他介入政治的热情,可是王也很老练,把账算在吕惠卿身上,自己不在其位不便说话。苏轼进一步从情感上激发他,说神宗对你可是千古少有的知遇之恩,你能推得掉吗?王的激情终于爆发,厉声表态自己要说话,但随后又要求苏轼不要把这话泄露给外人——他害怕卷入一个新的政治旋涡。接着苏轼把话题转向一般的道德说教,苏轼的回答像是玩笑,然而并不是玩笑:今天搞政治的人,为了升官,杀人都会干。王安石内心应该是同意这个尖刻的结论,但他只能报之一笑。他的地位已非昔日,苏轼的偏激所带来的凶险他也承受不起。
苏轼一家人刚刚来到常州,就传来了神宗的死讯。哲宗登基,太皇太后高氏垂帘听政。很快,朝廷恢复了苏轼朝议郎的官位,授职登州太守。不久又召苏轼回朝廷任礼部郎中。命运的改变是因为他被认为是反对变法的保守党人,当年得罪了新党分子而遭到迫害,苦大仇深,在新的政治形势下肯定会恩怨分明忘我工作。可是令人大跌眼镜的是苏轼对于一些保守党人那种“亲不亲,线上分”的观点和做法很看不惯,觉得新法也并非一无可取,而且,他和此时新党的领袖人物章悖、蔡确都有相当好的个人关系。这使一干保守党人逐渐将他视为异类。
元祜元年(1086年),苏轼刚调回中央不久,就是在蔡确的举荐下提拔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当时苏轼还有顾虑,觉得处境的变化跨度太大、太突然,便向蔡确请辞。可蔡确说:“你在外面倒霉了这么多年,什么官你不能当?朝里才干气魄谁能比得了你?”不仅不同意他辞职,还让他侍讲于延和殿,给年幼的哲宗当老师。蔡确的宰相位子随着旧党的翻身很快就丢了,被放到安州做知州。他心怀怨怼写诗讥讽太皇太后被人揭发,结果将被贬谪到岭南。这时苏轼给太皇太后上了一道密折,其中大意是:“如果朝廷不追究蔡确,则有损皇帝的孝道;如果朝廷重惩蔡确,则有累于太皇太后的仁政。最好的办法是皇帝下诏查处,然后太皇太后下诏赦免,这样就仁孝两全了。”虽然这道折子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但说明苏轼在关键时候是有意要帮蔡确一把的。
章悖、司马光都是苏轼的朋友,但因为分别是新旧两党的领袖人物,彼此自然势同水火。章悖为人跋扈。司马光刚刚回到中央时每每受他的欺侮,很苦恼。苏轼劝章悖不要这样,他说:“司马君实时望甚重。昔许靖以虚名无实,见鄙于蜀先主(刘备),法正日:‘靖之浮誉,播流四海,若不加礼,必以贱贤为累。’先主纳之,乃以靖为司徒。许靖且不可慢,况君实乎?”章悖觉得他说得有理,不再拿司马光开涮了。而随后司马光当上了宰相,新法全废,新党人物也逐个从要害位子上被撤换下来,苏轼对这些也都有看法。他还特别和司马光提到过废止免役法改行差役法的问题,分析利害,希望司马光修订政策。司马光不以为然。不过由于几个月后司马光就死了,两人之间的分歧没有发展成为正面的对抗。
对于苏轼的这种旗帜不鲜明的政治态度,各方面都抱有不解或者不满。首先是掌握最高权力的太皇太后高氏,她不理解苏轼在新党掌权时代吃了那么多苦何以竟能不计前嫌,和其中一些重要人物划不清界限,又不积极支持旧党的工作,难道他认为自己当年的遭遇完全是出于神宗的意愿?于是她带着皇帝召苏轼单独谈了一次话,《续资治通鉴·卷第八十》提到了此事,文字简练而且生动:
太皇太后急问曰:“卿前年是何官?”(轼)日:“臣前年为汝州团练副使。”“今为何官?”日:“臣今待罪翰林学士。”“何以遽至此?”轼日:“遭遇太皇太后、皇帝(哲宗)陛下。”(后)日:“非也。”轼日:“岂大臣论荐乎?”日:“亦非也。”轼日:“臣虽无状,不敢自它涂以进。”太皇太后日:“此乃先帝(神宗)之意也。先帝每诵卿文章,必叹日:‘奇才,奇才!’但未及用卿耳。”轼不觉哭失声,太皇太后泣,帝(哲宗)亦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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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大师陈寅恪
★宋代是我国封建社会发展的最高阶段,其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所达到的高度。在中国整个封建社会历史时期之内,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
——著名学者邓广铭
★如果想做官,劝你最好做宋朝的文官。好处多,一是“犯了错误”不打屁股,保有脸面;二是“上书言事”逆了龙鳞,不砍脑壳;三呢,嘿嘿,不瞒你说。俸钱还最可观。你道是宋太祖赵匡胤心特别善?非也。只因这兵痞皇帝的江山不是血盆里捞来,而是从“孤儿寡妇”手中套取来的,就不免“外惧清议,内愧神明”,所以总想扮演三分慈眉善目,而标异于秦汉魏晋隋唐历朝的开国皇帝,更不用说后来的元明清三朝了。回想在下服劳役时,曾偷读不少宋人笔记,十分羡慕那时的文人处境。今又遥闻雷池月兄说宋朝的文官故事。益发添了鄙人的羡慕。
——著名诗人流沙河
★雷池月先生的书,既是历史,又不全是历史。说是历史,是言必有据,不像当今众多对史事的戏说;说不全是历史,是作者没有被枯燥而繁乱的史料所囿,而从时代的需要出发,在知识与权力、保守与改革的大框架内进行重构。历史是一种延绵,但在这本书里,大可以古今通读。
——著名学者林贤治
★雷池月先生是文化界知名学者,这些年来潜心于文化研究和历史随笔写作,卓有成就,颇有影响。他的文章视角独特,观点新锐,文笔犀利。别具一格,融可读性和学术性于一体,悦人耳目,非当下媚俗欺世之伪学者可比,弥足珍贵。
——著名学者余开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