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18世纪的法国贵族或者19世纪的普鲁士容克相比,还有什么人对自己、对自己的阶级和地位更充满自豪感的吗?毫无疑问,那一定是维多利亚鼎盛时期的英国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当时,大英帝国主宰了地球,知识阶层统治着大英帝国,剑桥则是知识的摇篮。约翰·梅纳德·凯恩斯从来就坚信,自诞生之日起,他即拥有这样强大的优势地位,对于他自身才华的认识则将为之锦上添花。在梅纳德刚满5岁的时候,他的曾外祖母简·伊丽莎白·福特就给他写信说:“你一直在剑桥生活,这让我们对你的聪明才智充满期望。”那时的人们相信泰纳在文学批判中提出的三个要素:家族、环境和时代。梅纳德很快就从中找到了自信,作为伊顿公学的学生,他在16岁的时候花了数十个小时泡在图书馆里,认真梳理自己的家谱,结果发现其先祖乃是历史上登陆英国的“征服者”威廉一世的部下。家族的辉煌谱系的缔造者——“最早进入最高阶层的那个人”——则是威廉·德卡哈格(William de Cahaguer),此人参加了哈斯汀战役,并由此从他的领主(诺曼底公爵的同父异母兄弟)那里获得了5000英亩的封地。不过,就像梅纳德所记载的那样,他们家族并非好战分子,只是因为害怕受罚才偶然出现在战场上。唯一的例外是威廉·凯恩斯(William Keynes),此人在1141年的林肯郡战役中擒获了斯蒂芬国王,因之受封于德文郡的温克莱城堡(Winkleigh),随后受洗更名为温克莱·凯恩斯(Winkley Keynes)。12~14世纪,几次成功的联姻让凯恩斯家族进一步扩大了自己的地盘。
到了16~17世纪,由于笃信罗马天主教和效忠斯图亚特王朝的缘故,凯恩斯家族的封地全部被剥夺。从那时起,他们便从封建领主向知识分子阶层过渡,梅纳德也特别强调过这个分岔口的重要性。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其实也就是家族中不少头脑灵光的人物,其中最出名的是约翰·凯恩斯(John Keynes,1625~1695),此人担任过比利时列日大学的逻辑学教授,颇具影响力。梅纳德认为,这位先人在历史上扮演过不光彩的角色,他的错误建议要为詹姆斯二世的失败承担部分责任。这位先祖既有学术方面的成就,又担任过君王的顾问,是否表明家族中流传着某种特殊的基因?但不管怎样,由于这位也叫约翰的凯恩斯先生的蹩脚表现,整个家族被迫陷入沉寂。
直到19世纪,凯恩斯家族才重新抬头,但比过去少了些知识分子的色彩,多了份商人的气味。梅纳德的曾祖父为家族打下了资产阶级的坚实基础,他在萨里斯伯里成功创建的毛刷制造企业,成为当地社区的支柱之一。梅纳德的祖父则进一步巩固了家族的财富积累,他舍弃自己父辈的毛刷生产业,进入了新兴的市场空间。在铁路建设刚剐兴起的时代,他在康瓦尔郡的土地上大量种植玫瑰花和大丽花。梅纳德后来猜测,祖父从事这些生意主要是为了投机——梅纳德也是这方面的行家。梅纳德的祖父是典型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企业家,凭借对工作的激情和对宗教的虔诚为自己积攒下了丰硕的财富。但另一方面,缺乏教育和学识成为他永远的遗憾,他因之资助了无数学校,并特别希望自己的儿子内维尔能够有成功的大学职业生涯。
母亲家族的来历要平凡些,梅纳德没有将母亲的家族史的考证追溯至蒙昧时代。母亲家族谱系的开端是18世纪末的一位圣公会牧师,家族后来的传统也总是围绕着宗教,出了许多教士和神学家,其中包括梅纳德的曾外祖父,此人写过有关人性堕落题材的著作。梅纳德的外祖父也投身宗教,把持一个教区长达30年,他写过有关清教主义的专著,而且在外孙看起来还是一位令人敬畏的预言家。
父亲这支谱系有着悠久的贵族渊源乃至对宫廷生活的遥远记忆,然后是可观而殷实的财富积累,非常符合马克思主义式的标准分析;至于母亲那支,则是漫长的宗教传承,充满了牧师的宣讲与神学家的著述。再没有比这更传统、更具维多利亚时代风格的家庭谱系了。唯一出格的地方是在19世纪,他们与当时显得过于自由化的福音教派走得越来越近,以至于站出来(当然是战战兢兢地)谴责了奴隶制度。出现这个小小的叛逆很适合后来梅纳德的崛起。他们家族此时只缺学术方面的慧根了,而本书的主人翁的父亲——约翰·内维尔·凯恩斯——很快就将着手填补。
生于1852年的内维尔有着再传统不过的教育履历:从名牌中学到伦敦大学学院,随即成为剑桥大学彭布罗克学院数学专业的学生,后来当上那里的研究员。这条直线式的晋级之路实际上并非一帆风顺,内维尔饱受各种疾病的困扰,其中某些可能有精神方面的原因。令他苦恼的事情包括各类身体上的不适以及个子矮小和发育迟缓——直到21岁,他才开始长胡子,内维尔为此深受折磨,他的母亲看到这些情况后惊慌失措,给他尝试了所有用于精神并发症的药物。
此外,还有学术生涯方面的难题:内维尔到剑桥来研究数学,可他十分憎恶这门学科。吸引他的是伦理学,但作为一门崭新的学科,伦理学不能给他带来研究员的资格。悲伤、犹豫、不安乃至放弃剑桥的打算……若干烦恼困扰着这名优秀的年轻人。由于父母的反对,经过对数学研究前景的多次讨论,最终达成了这种情形下的典型协议:内维尔答应留在剑桥,作为条件,他可以放弃数学研究,当然这将牺牲他成为研究员的前途。接下来,内维尔在21岁的时候开始痴迷于亚当·斯密、李嘉图、斯图亚特·穆勒等人的著作,并且和阿尔弗雷德·马歇尔、亨利·赛吉维克等人建立了直接联系。这些人已在他之前跨越禁区,放弃了传统的数学、形而上学和伦理学。于是内维尔也随之转入新兴的政治经济学,那里充满了离经叛道的人物和荒唐可笑的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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